较之灵鸢,韩文殊倒显得略为轻松,随口道:“无妨,他来约我,一定是有事。”
“可要为公子备车?”
“不用,这雪梅亭里憋闷得很,我想去走走,反正也不远。”
灵鸢笑着安慰她:“这几天潮气大雾气也重,烧几个火盆都不管用,日头就正午出来那么一会,之后又缩进浓雾中,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军中气氛也是凝重,没比这雪梅亭的静默好多少。”韩文殊漫不经心地道。
“赵将军出了事,大家都跟着担心,心里自然都不好受……”灵鸢声音极低,却仍是无从掩盖其中淡淡的担忧。
“你也担心他?”
不等灵鸢回答,她便出声插言,不阴不阳道:“你瞧我,这不是明知故问吗?你要不是担心他,怎么会告诉他妹妹我的行踪。”
“公子!我……”灵鸢瞪大双眸,怔怔站在原地,急于分辨,却又无话可解释。
韩文殊从袖中取出一物,递到灵鸢面前,淡淡道:“这雪梅品种罕见,全长安也没有几户人家栽植此花,赵慧君一个寻常人家的女子,就更不可能接触这种稀世奇花了,那她的衣裙上怎会沾了雪梅的花瓣?”
“公子息怒,奴婢只是、只是……”
见她声色颤抖,韩文殊周身冰寒渐渐褪去,她轻叹一声,略感寂寥,“你不用这般煞费苦心,要是有机会,我一定会救他的,之所以不当场保下他,是因为要保住银羽军每个将士。”
灵鸢却心神惶惶,似是不懂她言中之意,她只得耐心解释,“若我再像以前那样飞扬跋扈、锋芒毕露,朝臣不满,龙颜大怒,终有一日会连累整个银羽军。”
如今她已经不是那个韩文殊了,她最近越发觉得当初的那个韩文殊为人处世未免也太桀骜猖狂,仗着军功在身,又有皇帝宠信,便心高气傲、摄威擅势。但若真是这般,以她为官品行,决计不可能受朝中大半武将倚重,多年居于公侯将军却无一将有异议。就她这么多天上朝观察,朝中武将皆对她马首是瞻,当然韩文殊有自知之明,将士们依附的并非是她,而是远在大漠的韩信。
韩文殊甩了甩头,正要起身赴约,马上又想起了什么,嘱咐道:“叫夜明派几个暗卫悄悄跟着。”
她可不像是以前那般初生牛犊不怕虎了,如今知道自己身份重要,一众人排着队想要害她,她只能小心谨慎,能防就防,只是以后就要活在暗卫的眼皮底下了,眼看就要失去自由咯!
☆、秦川
到了傍晚,长安的雾气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散,也许就是因为潮湿压抑,文人雅客们才纷纷前来锦芳阁寻欢作乐。锦芳阁的坐落在城中最繁华的街上,左右相邻一水的风月场所,却又与她曾经偶然间误入的柳巷不同,这是一个贵族公子来寻乐子,而又不会流于低俗的地方。
这里的姑娘们都只卖艺不卖身。
纪澄还在长安时,韩文殊便总听他提起锦芳阁的秦川姑娘,今日总算可以一睹芳容。
韩文殊一进去,先静静环顾一周,心想这确实与寻常青楼不同,没有红粉罗帐,也没有魅影纤纤,乍一看,只让觉得是个精致典雅布置用心的茶楼。耳边环绕的也不是缠绵悱恻的靡靡之音,而是如空谷碎玉般的泠泠琴音,让人如置身青翠山涧,清爽宜人。
这时一个端庄华贵的中年女子袅袅走到韩文殊身前,欠身道:“大人可是寻人?刘公子在二楼雅间。”
韩文殊凝眸打量了她半晌,心中奇怪为何她一眼便看出她是来寻人,还能一下就说对她所寻之人是谁,可见不是一个简单的人物。
“请前面引路。”韩文殊不动声色地伸手请道。
只见那女子朝她淑雅一笑,便转身走在前面,韩文殊细细观察,发现她身上所着衣裙皆是质地极佳的绫罗绸缎,发上玉簪也是凝润剔透,皆是上佳之品。
“大人请进。”那女子在最里面的雅间前顿住脚步,恭敬地垂眸福了一福。
韩文殊微微颔首,掀起竹帘步入。本以为屋中只有刘如意一人,却不成想屋中两人,一个清雅俊秀的贵气公子坐于席间,另一个则是温婉动人的歌伶在正中缓缓抚琴,却唯独没有刘如意。
这时琴声一断,四目齐齐朝她望来,韩文殊登时有些失措,僵立一瞬,满含歉意施缓而笑,“莫非是在下走错了房间,扰了二位雅兴……”
“子卿哥哥,是我呀,我是情儿,我这个样子吓到你了吧?”客席上打扮清俊的年轻公子欢欣地朝她挥手,语气柔婉空灵,丝毫没有伪装掩饰,可见是个女扮男装的小姐。
“情儿?”韩文殊蹙眉。
“情儿这身女扮男装唬住了子卿哥哥吧?还是都怪兄长,说什么女孩子家到风月场所来有失身份,将来难免被人诟病,要我说,那些人爱嚼舌根就让他们说去吧,左右坏的是爹爹与兄长的名声!”
“萧情!”门外传来一声轻喝,止住了女孩喋喋不休的话头。
“嘁。”那女孩径自说的兴高采烈时,却被门外闪进之人一声喝住,顿时有些萎靡。
韩文殊怔愣地转过头,却见来人正是如意,心神稍稍镇定了几分,抱拳道:“如意兄。”
如意却笑得云淡风轻,温煦笑道:“我本来在外面透透气,顺便迎你,却等你不到,没想到你早就到了。”说完凝眸朝她望了望,看似无意地问道:“子卿在紧张什么?为何不坐?”
“小弟也才刚到,还未来得及坐下,便被这屋中人吓了一跳。”说罢含笑朝萧情看去。
如意先邀她坐在最左,随即自己也坐下,萧情坐于最右,紧挨着如意,他二人看似亲密无间,萧情方才口中所说的兄长应当就是如意,看来他两家应是世交亲故。
宴席之上的女伶突然开口,盈盈问道:“公子是否点曲?”
韩文殊这才正眼打量了一番,抬头的瞬间眼前蓦地一亮,心中暗叹,世间怎会有如此婉妙如仙的女子,清丽绝俗的容颜上柳眉凤目、丹唇皓齿,再加之气质清泠,实是人间无双的倾城佳人。
韩文殊自知这么盯着一个女子看甚是无礼,忙收回目光,笑问道:“这位便是秦川姑娘吧?”
只见她盈盈欠身,“民女秦川,见过韩大人。”
“久仰姑娘大名,当真是不可多得的佳人,难怪小澄日日流连于此。”韩文殊含笑看向如意,打趣道。
如意回应她浅淡一笑,随口朝秦川道:“就点情儿最喜欢的罢。”
秦川垂眸敛衽,便玉手轻抬,抚琴轻歌,音律婉转悠长,清幽寥落。
“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
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
蒙羞被好兮,不訾诟耻。
心几顽而不绝兮,得知王子。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
秦川声色清越,无奈中带着些许倔强与坚定,委婉动听,百转千回,韩文殊只觉心神荡漾,不由自主融入歌中场景,仿佛置身吴越山水之间。一曲终了,回味无穷,韩文殊不免失魂问道:“越人歌?”
见如意含笑点头,韩文殊击掌赞道:“余音绕梁,三日不绝。秦川姑娘果然好曲艺!”
秦川悠然起身,欠身福道:“大人过奖了,民女不才,献丑了。”
韩文殊礼貌地点头微笑,据说锦芳阁的秦川姑娘每晚只为三人各献唱一曲,无论贫贱,就算是街头乞丐,只要是懂音律、有眼缘,她都会为其抚琴高歌,所以常有富家公子一掷千金也博不到美人一笑。只见她朝屋中三人各行一礼,便迈着袅袅步子退出雅阁,今日他们这一曲算是已经终了,韩文殊好笑地想,不知纪澄不在,秦川是否还能选满三人,听她悠然而唱。
只听身旁如意悠悠开口,宠溺的声音中莫名让人觉得寒冷,“秦川姑娘可是锦芳阁的头牌,曲艺歌喉当世佼佼,我说今日约了你来此听曲儿,情儿知道后,便非要同来,左右你们俩也许久未见了,她总说想你。”
女扮男装的萧情殷切地看着她,眼中神色淳朴天真,叫人不免对她生出怜爱,但是韩文殊此时却一头雾水,萧情看起来好像很喜欢她,可是她穿过来的这些天一直在埋头理清朝堂关系,对朝臣女眷实在是没精力涉足,这个萧情,她实在不知。
“如意兄若是不说,可真看不出这是情儿。”韩文殊故意装出一副豁然开朗的样子。
“我就说我的易容术更厉害了,可兄长偏说我没有长进。”萧情美美地说,“不过还是我长得俊俏,卸下红妆便有巾帼气韵,否则怎能瞒过子卿哥哥的慧眼!”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韩文殊本就是女扮男装,此刻听她轻松道来,难免搅动心事。
萧情孩子心性,如意听她这般说,朝韩文殊淡淡一笑,将话题引开:“我听说明日的合宫夜宴,你告病推开了?”
“是,我本就不喜这些繁闹之事,在家睡觉,倒乐得清静。”韩文殊从桌上果盘中抓起一个橘子,闲闲地剥着。
“据说明天宴会太常煞费苦心,准备的空前盛大,为着就是给陛下选出大婚的合适人选,九卿以上的官员均需携带适龄女眷,登台献艺,你不去恐怕要错过这热闹了。”如意深深地乜了她一眼,见她目光飘忽,有些发怔,便噙了一丝冷笑,继续说道:“只是皇上大病,这几日连未央宫都没回来,你说要是皇帝这个主角都不出席,那些女子所备技艺要演给谁看呢?苦苦准备多日的才艺竟都荒废了,可怜那些望眼欲穿想要入宫为后的女子,今朝又要失落了。”
如意说到最后,语气中含了淡淡的惋惜,而韩文殊却心思一颤,急切问道:“陛下病了?”
如意凝视了她片刻,眼眸碧黑如寒潭,故作讶然道:“子卿竟然不知?貌似是冬祭大典时染了风寒,已经发热了几天,我也是看宫中太医全都匆匆赶到林光宫会诊,才知皇上重病。”
手中的橘子直直落地,发出一声闷响,韩文殊猛地一惊,回过神来,眼中微光闪烁,神色张惶,她匆忙起身,朝如意与萧情抱拳歉然道:“我突然想起来,军中有些事务必须今日处理,我先告辞了……”
说完不等萧情出声挽留,她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而出。
韩文殊从锦芳阁出来,便到长安北门找了个驿站,买了匹马,又像城门前守夜的士兵出示身份令他开门,匆匆朝甘泉山的方向奔去。
虽是寒冬腊月,但是她额上冷汗涔涔。好端端的怎么病了,那晚一起吃火锅也没见他有异,应是那晚过后才病的。近日天气渐渐有回暖的迹象,路面上、屋顶上的积雪也在渐渐融化,确实是有些潮湿阴冷,但他常年习武,怎会轻易病倒……
她不知自己在做什么,也不知为何要进宫,只是心慌的难受,若是今晚不进宫,恐怕她会被自己的多心折磨死……
锦芳阁,二楼雅阁。
年轻娇小的女子仍是一副天真无邪的笑,只是眼中多了几分冰冷,“果真如你所说,人还是那个人,但是总让人觉得变了。”
“收手吧。”刘如意并不理会她的笑语,直白冰冷的命令声让人如坠寒窟。
秦川眼中惊诧一闪而过,立即便又恢复如常,平静答道:“诺。”
身旁萧情却按耐不住,蓦地拍桌而起,不可思议地看着刘如意,“我们都已经扳倒她一个大将了,而且此事显然已经让她为难,这时候收手不是太可惜了?”
刘如意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