熟悉,有些迷醉,像是不久前还曾深陷于此。
“我来替这位青衣公子掷这一轮,如何?”身后突然出现的人冰冷地问道。
这个声音让韩文殊蓦地惊醒,她缓缓仰头朝身旁之人看去,是个长相寻常到在大街上一抓一大把的那种人,只见他面目僵硬,像是一张死人脸,唯有那双寒彻如星的眸子熠熠生辉。
嬴瑀与他像是旧识一般,一脸无辜,有些孩子气道:“喂,你这不是耍赖吗?”
来人也不理他,径自坐在韩文殊身旁,取过侍者面前的竹筒,拿在手中掷了起来。
他的衣袖宽大,雍容华贵的绸缎不经意扫过韩文殊的手,丝丝滑滑的,她心头为之一动,悄无声息地偏转过头,凝视着他轻轻鼓动的衣袖。
难道是他?
韩文殊将这个臆测打消,现在这个时辰,他应该刚刚回銮,在宫中准备今晚的合宫夜宴才对。
“这不是六博棋圣吗?他还会掷骰子?不过就算在掷一个三六也是平局啊……”
“我听说今天太后生辰,在未央宫大摆筵席,听说连城安王都从封地赶来了,这人以前没在长安见过,不会是……”
“小点声,能听见……”
……
韩文殊听着周围人的议论声,突然转身朝他问道:“你是那个六博棋圣?”
他轻笑一声,脸上皮肉却没有丝毫扭动,像是一滩附在脸上的泥泞,僵硬而又冰冷,“那些人给我起的绰号,我懒得计较。”
虽然声音变了,但是傲慢的语调与目中无人的语气却没有丝毫改变,再加上他那双似丹凤似桃花的长眸,她现在七分笃定身旁这人就是他,只是还有三分不确定,却是来自于她对常理的推断。
“你不在宫中,跑到这干什么?”韩文殊正声将心中疑问问出。
他毫无征兆地将竹筒重重扣下,筒沿与桌案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周遭一片宁静,所有人都屏息等着看他如何反败为胜,他却侧过头,神色魅惑地凝视着她,低声说道:“等我开了这局,我再告诉你。”
☆、赌局(三)
作者有话要说: 过年过节真的事多。。。抱歉这么久更新
“六、六、六!”侍者大声将结果宣布。
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并不是因为他掷出了一个最大数,而是这三颗骰子,竟然整齐划一地并列在桌案上,与桌沿齐平,连成一条直线,像是人为码放在那里一般,出神入化。
韩文殊心中暗惊,没想到这个世界上居然真有赌神,这样的场景她只在电影中看到过,这人的噱头做得这么足,虽然是平局,但是连侍者都不知该如何宣布,但是围观众人心里都清楚,就光他鬼斧神工的赌技,就已经更胜一筹了。
“第三局,平。”侍者咽了咽口水,回过神来后,将结果照实说出。
场下开始有人愤愤不平,这一局虽然同是三个六,但是明眼人都能看出,分明是六博棋圣的技艺更加高超。
就在喧哗声越来越大的时候,他不着痕迹地将韩文殊这端的酒樽推到嬴瑀面前,冷冷地斜了他一眼,然后缓缓站起身,冷冰冰地朝侍者吩咐道:“开一间雅间,我与这两位公子要上去谈些事情。”
说完便径直朝楼上走去,由于他并未对结果有什么不满,所以围观众人的义愤填膺就显得有些没趣,抱怨了几句便都散了,这些赌徒终日在赌坊里闲逛,什么稀奇的事儿没见过,对于今日他三人这一局掷骰子的闹剧,也就当了个乐呵,不过六博棋圣的名号恐怕要在坊间人尽皆知了。
韩文殊并不想见到他,却想看看他在玩什么花样,便起身随他而去。
“这都什么事儿啊?”嬴瑀一脸怨怼地看着他二人上楼的身影。
二楼雅间,韩文殊双臂环于胸前,气鼓鼓地瞪着对面满眼悠然自得的男子。
他不疾不徐地揭下脸上的黏着之物,熟悉的面容暴露在光线下,高挺的鼻梁、微翘的薄唇,还有那一成不变带着蛊惑的眉眼。嬴珩随手将附着之物扔到一边,韩文殊定睛瞧了瞧,是一坨黏糊糊的,像是糯米团一样的东西,心下恍然,这应当是武侠小说里经常出现的人皮面具,没想到这么恶心。
嬴珩无视她一脸嫌弃,轩眉皱起,语气中带着微微训责,好像昨晚的事就像从未发生过一般,相隔一夜,他的病并没有痊愈,嗓音还是带着丝丝的沙哑,然而却听不出来一丝歉意与不自在,一如既往的高高在上,“你一个女子,又不胜酒力,与他打这个赌做什么?还要我来给你收场。”
“皇上自重!”韩文殊震惊之下,大声地打断他的话。
虽然已经知道他晓得了一切,但是从他嘴里说出“女子”这两个字,韩文殊还是有些不自在,她稍稍缓和了语气,“皇上慎重,城安王一会就要上来了。”
赢珩唇角一勾,轻笑道:“无妨,他拿着你那包金子,得好好挥霍一番呢。”
韩文殊突然想起,刚刚上来的匆忙,与嬴瑀打赌做彩头的那包金子还留在下面,此时应当已经被他吞了,不然怎么这么久都没见他上来。
知道嬴瑀一时半会上不来,韩文殊便心神一松,姿势也不再紧绷,松散地斜坐在榻上,眯着一双凤眸,防备地看着他。
嬴珩看着她眼下泛起的乌黑,想到她连夜从甘泉山赶回长安,应是整宿没睡,心中便有些不是滋味,柔着嗓子安慰道:“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今天没晕,不会碰你。”
韩文殊想到昨晚那个缱绻香夜,不免有些尴尬,又听他现在所说的意思,言明昨晚乃是头晕脑胀、神志恍惚下误将她非礼,心中一冷,寒着脸道:“皇上还是自称‘朕’吧,您这样臣受不起。”
嬴珩魅惑地一笑,声音低柔,又带着几分疼溺,“怎么?生气了?”
这个声音让她心中蓦地泛起波澜,那一瞬间竟然有些恍惚,但过了片刻,她便冷寂了下来,他不过是一个会到柳巷逛窑子、会随便对一个出现在自己床头的女子牵动欲望的男人,还口口声声说着独爱一人的誓言,多情而又可憎,韩文殊眼中寒意骤增,一字一句地警告道:“皇上,请您放尊重些。”
嬴珩眼中痛苦的神色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默然,他叹息一声,有些无奈道:“我知道你恨我,昨晚是我恍惚了……今天有晚宴,所以我一早便起驾回了未央宫,嬴瑀刚回来便缠着我,要我带他偷跑出宫,你也知道他几年没回长安了……”
韩文殊听他滔滔不绝地诉说,刚刚在赌场上的气焰好像突然就消失不见了,像是在没话找话。有个念头突然闪现,他不会是和她一样,也是无处宣泄才来这赌坊的吧?想来他是对昨晚的非礼有些后悔的吧?
韩文殊即刻打断这个猜测,如若昨晚她没有推开他,只怕她当时就要失身于他了,如果不是他生了病没力气,恐怕她也挣脱不开他的魔掌。想到这里,韩文殊刚刚软下的心,又变得坚硬冰冷,她冷哼一声,打断他的话,“臣与陛下只是君臣之间的关系,陛下不必向臣解释这么多,臣也不敢听,生怕隔墙有耳,便引来无端的祸事。”
她顿了顿,决绝地站起身,冷漠无情地继续道:“陛下若无他事,臣便先退下了。”
“对不起……”嬴珩的絮絮的话终于顿住,生硬的三个字脱口而出。他压抑着心中的哀凉,闪到她面前,挡住她的路,喃喃道:“我、我从来没说过这话……也就是你……”
韩文殊冷眼看着他憋得有些红的脸,冷笑一声,“陛下是至高无上的皇帝,做什么都可随心所欲,臣实在受不起您这句抱歉。”
说着便要绕开他,走出门去,嬴珩见她仍是一副不依不饶的模样,心中一急,愤愤着将她叫住,“韩文殊,你到底要我怎么样!”
她被这一声大喝惊得顿住脚步,长睫微微颤动,嬴珩上前半步,轻轻温柔地拽住她的纤手,像是下定决心要把一切说出,带着丝丝懊悔与愧疚,凝眸定定地望着她,“你要是为着昨晚的事,我无话可说,那是我情之所至,身不由己,可你要是还为着三年前的事,我愿意用一生来弥补你,就算你心中想着他,我也愿意等……”
说完便伸手将她揽入怀中,下巴轻轻抵着她的头,生怕她跑了似的,他宽阔的手臂牢牢地将她圈住。
从他身上传来的淡淡的龙涎香像是毒蛊一般,迷惑着她的神经,韩文殊有些不知所措,此时此刻的这种惊诧,不亚于之前穿越到这个时空时给她的冲击,眼前的这个男人在她面前说了什么?情之所至身不由己?他愿意等谁?
韩文殊慌不择路地将他推开,这一次他却没有强迫她,而是顺着她逃开自己的怀抱,但是他眼神中的痛楚还是深深地震惊到了她。
“陛下在说什么?我是您的臣子啊!陛下不是说要等那个与你白头相守,一生一世一双人的女子吗?陛下不等了吗?为什么要等臣?”韩文殊惊慌失措下,口不择言。
嬴珩的表情从哀戚变得不解,最后满眼的困惑与震惊含在其中,他像是无处发泄,右手成拳重重地捶在墙上,吓得韩文殊浑身一颤,只听他语气冰冷惊恸,咬牙切齿,“韩文殊,说到底,三年前是人赃并获,并不是我无的放矢,我之所以可以放过他,全是因为你受的那些苦,我本来就不欠你什么,也没有理由在这里受你凌辱!”
韩文殊正迷惑间,被他这样一顿吼,心中着恼,怒道:“臣从未有过要羞辱陛下的意思,一直是陛下在羞辱臣,您是皇上,而我是臣子,陛下若一直对臣有……”她说到一半有些辞穷,左右踌躇了半晌,方才重新开口,继续说道:“陛下若是对臣有非分之想,那么还是请您准许臣出征大漠吧。”
韩文殊俏丽雪白的脸孔涨的绯红,然而却说得坚定倔强。
嬴珩悲哀地看着她跪下请旨,不知为何好端端地相遇,又变成这番境况,他下意识地收起刚刚敞开于她面前的柔软,又缩回坚硬的壳,讥嘲地发出一声嗤笑,眸中冰寒,如置寒窟,“你还想着他么?”
韩文殊诧异,却不知如何回答,是与不是都不是她的选择,她甚至不知道他所说的“他”是谁……
嬴珩以为她沉默不语是默认这个问题,眼中扫过一丝悲痛,却又强压着酸楚,自嘲地苦笑,“是我自己太傻了,竟然奢求你能忘了他……”
“不是。”韩文殊清冷倔强的声音如利剑穿破寒空,她低低跪于地上,却高昂地仰起头,黛青色的眸子发出坚毅的光彩。
嬴珩恍惚不解地看着她,而她只是平静地将心中所想说出:“臣不知陛下所言'他'是何人,臣早已不是过去的那个韩文殊,陛下若是与臣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么如今您心中念想的也不是在您眼前的这个韩文殊。臣如今心中无情无爱,臣这样的身份甚至不再奢求能有一份长久的感情,只要能保重自己、保重父亲、保重整个韩氏家族,臣便无欲无求。”
嬴珩心中犹如惊雷闪过,他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倔强刚毅的女子,竟不知该作何回答。她刚刚说她无情无爱,她说她已经与过往不同了,最重要的一点,她说不记得那个“他”……
直到她已经夺门而出,嬴珩仍是呆楞在原地,不知是悲哀,还是喜悦。
好。这样总好过她心中爱着别人。
☆、决心
窗外街上人流不息,叫卖声络绎不绝,不大的雅间显得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