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下的毯子极软,跪了这么久,膝盖倒是不痛,只是时不时就要停下来揉揉腿,毕竟麻木的感觉并不是太好。
“私视使目盲,私听使耳聋,私虑使心狂。”
这个句子她已经抄了不下五遍了,先秦的篆字复杂难写,这才五遍,她就已经心烦气躁了,更何况要她抄五十遍……
嬴珩,嬴珩!
韩文殊一遍一遍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暗骂他心胸狭窄,滋事报复。就算她当时踢了他的命根子,他也不该在这数九寒天,让她来这四面透风的地方抄写史书。再说以当时那种情况下,她不过是自保。
她停下手中动作,将笔搁在笔架上,然后心疼地搓了搓已经冻得通红的手,她忽然想起那个让她御前失仪的原因,手上的动作也跟着停滞下来。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便一直有一个疑问困扰她:她是怎么死的?又是为何而死?
现在她懂了,恍然大悟,这个身体本体的心上人要娶别的女人为妻了,她最终承受不了心理的巨大痛苦,选择避世离去。
这么大的谜题解开,她太兴奋,手一松,宝剑便落在地上。
不过这又是多么俗套的剧情啊,为了个男人,连命都不要了,而那个人却活得好好的,甚至还不如另一个男人对你痴情……
另一个男人……
嬴珩么?
韩文殊脑中突然闪过这些天他与萧情的种种,心中发出一声冷笑,呵,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她收起心思,继续奋笔疾书。
随着时间的流逝,日头越来越远,临近冬至,白天越来越短,傍晚的光线比往常昏暗得多,一旁监视的宫人眼尖手快,不及提醒便将火烛点燃,韩文殊揉了揉早已呆滞茫然的眼睛,只觉得抄书真是一件暗无天日,惨绝人寰的惩罚手段。
受罚的时间总是过得无比漫长,透过竹帘的缝隙,她看到整个天都已经黑沉下来了,只是乌云阴翳,无星无月。肚子不适时的叫了起来,这些天她守在嬴珩身边,别的没什么,就是一日三餐定时定量,肠胃倒是养得比以前规律了。而她今日一整天只用了一顿早膳,到此时此刻,早已经饥肠辘辘,再也熬不下去了。
原来还要忍受饿肚子的酷刑么?
韩文殊自从穿越过来,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何曾受过这种折磨,一直露在外面的手早已冻得麻木,摇曳的烛光使人昏昏欲睡,韩文殊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脑中迷迷糊糊,最后再抵不住倦意,昏昏入睡……
朦胧间,好像有个人将她撑起,她换了一个舒服的姿势,脸上有风毛轻轻扫过,她不耐烦地伸手将那些毛茸茸的东西捋到一侧,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嗤笑,她想睁开眼睛看看是谁这么大胆,竟然敢嘲笑她,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只是一声讥笑罢了,不足以让她睁开疲倦的双眼。
见她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样子,嬴珩长吁一口气,紧张的心情稍有缓解。本来想将她抱回屋中,却被她一个翻身压得不能动弹,她现在将头枕在他的腿上,睡得旁若无人。
他伸手,轻轻抚上她的黑发,柔软得像是绸缎一般,让人流连。
嬴珩一言不发,希望就这样让时间停止,直到她的身子不自觉地抖了抖,他才回过神来。
“去取朕的狼皮。”嬴珩出声朝身后的宫人命令道。
“是陛下十五岁猎的那个?”陈顺小声问道,见嬴珩点头,忙朝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不出片刻,那个小太监便抱着一尾狼皮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陈顺接过,躬身上前,递到嬴珩面前,呵呵笑道:“陛下年年行猎,谁知那年猎场上出了只白狼,奴才记得当时随行的女眷均是人心惶惶,先帝便设了彩头,说是谁能狩到这只白狼,便将手中的翡翠珠串赐给谁,长安那么多公子随行,竟没一人争得过陛下,最终这匹白狼还是落在了陛下的箭下,当时可是长安佳话,连先帝都赞不绝口呢。”
嬴珩回想起往事,眉眼间不由变得温和,垂眸望向睡得香甜的人儿,那时她才十岁,才到他胸口,他记得当他狩猎回营,假小子一样的她满脸震惊,一双凤眸瞪得老大,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白狼,非要他将皮剥下来送给她,如今白狼皮早就给她准备好了,可是她却再没向他要过了。
他还记得,在她少不更事的时候,她一直坚信自己是和他一样的,便时时缠着他,甚至与他同枕而眠,在她的眼里,丝毫没有太子与臣子的概念,每每被她父亲发现,总免不了一顿鞭子,熟知她最怕的便是这读书写字,若是以此当做惩罚,才真是让她生不如死。
他知道,他一早就清清楚楚的知道,她与自己不同,她是女子,而他是男人,他自知应当刻意避讳,可他就是喜欢被她缠着的感觉。起初,他天真地以为是因为自己没有兄弟姐妹的缘故,直到后来,他越来越了解他的内心,他一直在设法将她的秘密公之于众,而又盼着不伤害到任何人,他想了无数个办法,想让她变成女人,想让她凤冠霞帔,入主东宫。可是直到父皇驾崩,仓皇间他登基上位,他再来不及施行他的计划,她也再不像以往那般朝他甜甜的笑,更加不会在午夜失眠时来找他斗剑了。就在他还没想好怎样对她坦白时,她的目光已经停在另一个男人身上了……
她说,这么多年来,只把他当做兄长。
她说出这句话时,茫然无助的眼神像刀子一般,深深刺进他的心里。
可是,他等了六年,等她从大漠回来,又等了三年,等她将心中的怨怒化解,即便是看着她恨她怨,也总好过她的不在乎,他就是没法眼睁睁地看着她和别人出双入对……
所以他决定在她从大漠还朝前,将刘氏一举歼灭,先帝驾崩后的那几年,刘邦与萧何联手把持朝政,而他手中一直攥着刘邦私通匈奴与羌族的证据,只是苦于无从下手,当时他的羽翼并不丰满,皇室政权刚刚建立,内忧外患之下,一旦失败便是天翻地覆。他的心腹都曾劝他不要急于一时,他却一意孤行,急于肃清王朝,将刘氏政权推翻。
只有他知道,他想要的,并不是大权在握……
只是想将她占为己有,完完全全地独占,然而这却比独揽天下更难。
最难最远,莫过人心。
要是能再回到十五岁的年华,他要在一早确定心思后,便将她牢牢拴在身边。
他接过陈顺递来的狼皮,小心翼翼地盖在她身上,他知道她自幼睡觉便不老实,又仔仔细细地将她包裹好,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她就要踢了被子。
她极舒服地伸展着身体,玉颜露出一抹甜甜的微笑,嬴珩看得有些呆,正在这时,她又翻身在他腿上蹭了蹭,嬴珩沉默了一瞬,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他暖暖一笑,俯下身在她额上印上一吻。
韩文殊这一眠睡得极安逸,可能是时不时有风刮过的关系,在睡梦中,她自然而然地将头埋进身上覆盖的毛皮毯子里,所以在她迷迷糊糊睁开眼的一瞬,入眼一片漆黑,她恍惚认为这天还是在半夜,便翻了个身,朝里靠了靠。
温暖的气息传来,带着一抹熟悉的香气,让人安心,然而下一秒,头顶传来的一声嗤笑却让她睡意全无。
“爱卿这么嗜睡,难怪每日早朝都是最晚一个到的。”一如既往地揶揄,伴着恶劣的语调,从暖和的毛皮外传来。
韩文殊猛地惊醒,坐起来的瞬间,她的头撞到了一个硬物上,挽发的玉冠狠狠地顶了她的头,伴着一声痛呼和头顶传来的闷哼,一阵令人眩晕的疼痛从头顶传来。
“韩文殊,你睡觉为什么不摘头冠?朕的胳膊都快要被你硌断了!”怒极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韩文殊头顶亦是被玉冠硌得生疼,又听他这般怒喝,心中气盛,也不管他什么身份,瞪着一双清丽的凤眸,张口驳道:“这又不是在臣自己的床上,臣累极饿极才会昏睡过去,昏睡过去的人又怎么会自己摘头冠?”
嬴珩揉着被她不小心撞到的手肘,听到她的话后,心中燃起的气焰瞬间消散,看向她透着苍白的脸,他心中蓦地一软,黑眸却愈发幽暗,过了一会儿,他侧头朝一旁阴沉地问道:“昨天是谁在这伺候?”
陈顺在帘外低声回禀道:“是夏藤,之前一直在招仙台伺候着,奴才看他伶俐,便提点到御前了。”
“罚奉三月,其他人各一月。”嬴珩听完冷酷道。
“是。”陈顺冷汗涔涔,小心翼翼地问道:“陛下,可要上早膳?”
“嗯。”嬴珩微微颔首,面色微霁,忽然又似是想起什么,侧头提醒道:“熬些姜丝粥就好。”
“奴才知道。”陈顺笑着回应,旋即转脸朝身后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
嬴珩目光回转,已不似前几日那般冷淡,那双似凤似花的眸子含着淡淡歉意,“朕不知他们伺候不周,该罚的已经罚了,你一天未进食了,一会儿喝点粥暖暖胃。”
“陛下何时来的?”韩文殊冷冷将话题转开。
“没来多久。”嬴珩眼中笑意渐浓,声色暧昧。
韩文殊调整了姿势,防备地从地上站起,挑眉冷淡问道:“陛下是来审查臣的作业么?”
嬴珩听罢,忍俊不禁道:“作业?你管这个叫作业?朕是在罚你,朕又不是你的夫子,这也不是你的功课,何来作业之说?”
韩文殊却没力气与他斗嘴,只默默扫了一眼桌案上乱成一团的书卷,便侧过身去,闭口不言。
嬴珩摇头无奈地笑了笑,伸手轻轻拽动她的衣袖,柔声劝道:“快坐下吧,朕仰着头看你,眼睛都花了。”
“臣不敢与陛下同席而坐。”韩文殊冷冰冰地回答。
嬴珩轩眉挑动,魅惑的双眸凝视着她清丽绝俗的侧脸,戏谑反问:“你不敢?你连拿膝盖顶朕这样的事都做出来了,还有什么不敢的?”
“臣是自卫,当时陛下糊涂了,臣只是想让陛下清醒一下,逼不得已才会如此。”韩文殊面色始终淡淡,如今她早已不再怕他了,她清楚地知道,他就是想折磨她、羞辱她,他心中觉得她与众不同,所以喜欢她,但又不能给她任何名分,不过是男人的欲望罢了。所以暂时,起码是现在,他不会杀她,也不会重罚她。
嬴珩见她一脸无畏,神色转而无奈,这时帘外传来阵阵脚步声,想来伺候用膳的宫人已经准备好了,他便叹息一声,道:“看来朕在这里,你是吃不下早膳了,那朕便先走了,你不要赌气,到时饿坏了身子受罪的可是你自己。”
说罢他缓缓站起,捋了捋衣袍,又带着几分眷恋地看向韩文殊,轻叹一声,转身离去。
韩文殊怔怔地站在原地,说不出话,那身墨黑色的龙袍入眼满是褶皱,触目惊心,她不知自己枕在他腿上睡了多久,只是这个梦实在是太香甜了,她丝毫没有被惊醒的感觉。
怔忪地站了许久,直到寺人尖细的声音传来,她才回过神来。
“大人可要用膳?一会儿这粥就凉了……”寺人小心翼翼地询问。
“什么时辰了?”韩文殊蓦地惊问。
那寺人细声回答:“回大人,马上就到辰时了。”
竟然已经是清晨了,她竟在这通天台睡了一夜!
韩文殊蹙眉,“皇上来了多久?”
“这……”通天台不大,即便隔着一层竹帘,她与嬴珩的对话仍是清清楚楚,能在御前伺候的宫人没有不机灵的,他们自然是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