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漠地僵持,冰冷地对视。
他的手忽然间就开始颤抖,颓败而又无力,他松开手,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她。韩文殊冷笑,看着他震惊而又落寞的神情,心中竟无比畅快。
忽地,一个失神,他的双臂携风而来,突然降下的拥抱让她猝不及防,温暖、宽厚、一如既往的怀抱,长发刮过她的鼻尖,带着淡淡的清香,她仿佛听到了哽咽的声音,若有若无,像是前世今生,“你就算不是她又如何?就算你变了又怎样?反正我除了你已经无法喜欢任何人了,我不许你用任何借口离开我,三年前不许,现在也不许。”
☆、先生
嬴珩将她放开时,是偏过头的,咸咸的味道飘过,再回过头来时,只是眼圈有些发红而已。
是她输了,输的彻底,本来存着恶意,想要让他死心,却不成想,最终被他击溃。
韩文殊侧过身,轻轻拂过手中的长剑,像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淡漠地没有一丝情绪,“我、失忆了。”
“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被人暗算了,总之是死过了一次,却没死成,带走了之前的记忆,从陌生的床上醒来,却发现竟然是在自己的府上,可是一切都陌生得像是初次遇到。”韩文殊垂眸敛睫,不去看嬴珩震惊的表情,下定决心,继续将话说完,“我不记得任何事,也不记得任何人,所以那次在柳巷才会将陛下认错,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陛下的容貌;之所以要去天禄阁借阅史书,不过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而这又是什么地方;还有那次在赌坊遇到城安王,他……”
冰凉的手指按上她的唇,止住她未说完的话,她抬眸朝那手的主人望去,嬴珩应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恸,他的神色哀伤又难过,声音颤抖地说:“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吃了太多的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嬴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韩文殊的眼泪竟也似决堤一般,这是她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流泪,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死去的韩文殊。
那次以后,韩文殊以军务在身为由,请旨回营,嬴珩虽然舍不得,却也想让她静静,未多作挽留便准她下山了。
只是这般,倒是苦了御前的小太监,每日都要穿着皇族的衣裳,假扮成嬴珩,提心吊胆地躺在龙榻上,打发走日日前来探望的萧情。
而赢珩,则再不顾其他,一日复一日地往返于林光宫与银羽军,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守着她,生怕她跑掉一般。
韩文殊自知撒下弥天大谎,她对天下至尊的皇帝坦白了自己的遭遇,却又隐瞒了真实身份,如此,骗得他的爱怜与义无反顾。她早已无地自容,许多时候,她都是强压住内心的愧疚,旁若无人地忙自己的事情,然而眼睛不看,不代表就能忽视他的气场,与他灼热的目光。
这一日,嬴珩仍是一如既往地从甘泉山上下来,似乎觉得无事可做,便从地上捡起一本书卷,随意翻了起来。这些书都是韩文殊从长安带过来的,有史实有兵法,还有一些是先帝曾经研习的奇门遁甲之术,许多都是她看完的,便随手扔到一边,军中都是粗人,自然是没人帮她收拾,这么多天过去,已经布满了灰尘。
这些书都是当下最为正统的书籍,嬴珩早已看过数遍,觉得甚是无趣,便扔回原处,他掸了掸手上灰尘,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韩文殊道:“你要不理我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还怪我?”
嬴珩时不时便会开口与她闲聊几句,许是顾及她的感受,所以他都是语调轻柔,刻意保持着一种玩笑的气氛。
“臣不知道怎么面对陛下。”韩文殊疏远淡漠地回答。
“你我之间,不论君臣,以后再不许叫我陛下。”嬴珩半命令半威胁,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戏弄,眉梢一勾,笑道:“你不是说不记得前事了么?那我提醒你,之前你都是叫我兄长。”
“陛下不要再调侃臣了。”韩文殊侧眸,避开嬴珩满是期待的眼神。
“还真是不解风情呐,原先你可不是这样子,你总是缠着我。”嬴珩转过身,漫无目的地在这个不大的营帐里绕着圈。
韩文殊偷偷瞟向他,如此熟悉的容貌,却又那般陌生,前世的记忆好像渐渐淡褪了,淡得她抓都抓不住,原先重合的两个身影,似乎早已融合,又似乎已湮没于黑暗。她茫然而又踌躇地看着,眼前这人,是那样熠熠生辉,似乎遮盖了她整颗心,哪怕是倒影,都未给她留下。
忽然,他的笑声便淡了,声音也变得幽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韩文殊注视着他的背影,喉咙间发出一声模棱两可的“嗯”。
“一点都不记得?”他犹不放弃,却再也无法掩盖声音中的失落。
韩文殊的心似是被一只手捏住,用力,再用力,仿佛已经梗到了喉咙口,她突然有一丝不忍,这么难受的感觉,他应该比自己更难忍吧……
“记得一点,不过又有点不同。”她淡漠地回应,眉眼中便含了一抹寡薄的笑,“是和陛下长相相似的人,温柔、善良、执着,又有点不讲理,总是不顾别人反对,也不听别人的意见,就是一意孤行。”
“还有么?”嬴珩黑眸闪闪发亮,定定地注视着她。
看着她满含期待的眼神,韩文殊不禁好笑,温煦地回忆道:“太久远了,臣只记得这些,像是一个梦一样,在臣失去记忆之前,臣就做着这么一个梦。”
“你是说,我在你梦中?你梦里的是我?那……可还有别的什么人?”嬴珩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他惊喜到不知所措,一遍遍追问这是不是真的,却在问到最后时,音调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也许有别人吧,但臣不记得了。”这是她作为萧晔的前世,来到这里,她以为自己是来还债的,所以在那个生命中,她只记住了他。
嬴珩背过身去,似乎是害怕下一刻她就会想起一切,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从指间溜走。
过了一会,他走到韩文殊面前,伸手将她握着的书卷拿开,凝眸看着她,声音有些闷闷的,道:“别看这些了,我教你。”
望着她困惑的眼神,他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温煦如阳的笑,“从盘古开天到我大秦盛世,从诸子百家到诗词歌赋,从英雄列传到逸闻趣事……我一一讲给你听,总好过你自己翻书阅典,不懂的地方你也不用再钻牛角尖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的笑意渐渐敛起,声音也变得低柔,“你身子不好,毕竟不是男人,不要太逞强,不过……你要是想学武功,我会教你,毕竟师出同门,很多招式你应该都熟悉,现在不过是忘了,稍加点拨,身体应该会记起的。”
嬴珩絮絮地说了很多,一开始还斗志昂扬,说到武功,就突然变得有些颓靡,似是有些左右为难,只是这点变化太过细小,已经彻底被他此刻的兴致勃勃所掩盖,韩文殊丝毫没注意到,她笑了笑,问道:“那我要叫你先生了?”
“不许!”嬴珩拍桌,有些着急。
韩文殊敛衽起身,恭谨告罪:“臣失礼了,陛下恕罪。”
嬴珩哑口无言,满面踌躇,只听他无可奈何地长叹一声,最终妥协道:“先生就先生吧,总好过陛下。”
后来的几日,天空乍晴,多日不见的晷景现于长安上空,使得数九寒天的长安城莫名的暖和了几分。
几片寥落的枯叶随风荡起,寒光伴着昭阳,挑起一袭凌风,回身,步履轻盈如闲庭信步;挑腕,招式凌厉如金戈铁马。淙淙剑影如流水一般,迅疾无声,犀利灵绝。
翻身扬臂,凌霄剑诀随心而起,剑身刺破平静,幽幽寒芒抖动,持剑者秀眉凝冻,身如飞仙,剑气大作,劲风卷荡,雷动九天。
枯叶的叶脉发出一声干裂的脆声,一分为二,二分为四,四分为八,无穷无尽,漫天枯黄如大漠黄沙,随风消散。
碎叶落地,周遭归于宁静。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习惯,便是独一无二的技巧,你要习惯让招式与技巧合二为一,将手中剑看做是伙伴,是兄弟,而不单单是一柄剑,人剑合一才是最高境界。”嬴珩从旁走出,踏过已被她碾压成沙的落叶,悠悠说教。
自从那日承诺后,嬴珩每日都要在这处空地教她一个时辰的武功,其余时候便以叙述的形式,口述各朝历史与当今形势。
韩文殊聪明过人,又踏实肯学,很多东西一点就透,从盘古开天到秦始皇一统六国,这些本就是她所学过的,嬴珩的叙述与她所知道的历史并无大出入,她所在意的,是先帝讨伐秦二世之后的事情。
这段与后世流传并不相同的历史,与她往日猜测的大致相同。扶苏公子,也就是先帝,被秦二世以犯上不孝之罪陷害,不过离奇的是秦二世并未得手,扶苏公子莫名复生。
劫后余生的扶苏暗中招贤纳士,将一众乱世豪杰收为己用,忍辱负重多年,待时机成熟,举兵围困咸阳,以清君侧之名将李斯、赵高等一众奸佞斩于马下。并当即斩杀卖国通敌的二世。自此,秦朝收复,仍用前人国号,延续秦朝大业。
扶苏上位后励精图治,修复破损河山,是难得一见的明君,这点无可厚非。只是他闲暇之余所做之事,却让韩文殊心中起疑。这位先帝一生致力于研究造纸、火药、奇门遁甲,后面两个毕竟还需专业学术,但是造纸术,只要了解原料,再稍加用心,用不了几年时间,就算是寻常人也可以琢磨出一二,而事实也证明,先帝扶苏只用了三年,便以一己之力作出如此重大发明。
单这一点,也许只能说明先帝天赋异禀,但是后面他的行为,便不能用常理来解释了。
发行并推广银票,将金银等重金属收归朝廷所用,充实国库,以备不时之需;
任人唯贤,试图推行科举制,却因触犯贵族利益,而被迫中止;
参与律令建立,废除残忍的刑罚,施行重罪重罚,轻罪轻罚的政策。
以上种种,皆有现代人的思想,韩文殊确信,真正的扶苏在很多年前就已经被胡亥杀害了,而现在这个,恐怕与她同病相怜,都是来自现代社会,然而天意弄人,对这个同命人,她只有缅怀的份儿了。
“发什么呆呢?我说的你都听见了么?”不满的声音从耳边传来。
韩文殊从思绪中回转,淡淡笑道:“先生的话,弟子自然铭记。”
嬴珩一脸不情愿,却又拿她无可奈何,“真是乱了套了,等太傅回来,我看你是叫他父亲,还是尊他为师公!”
“自然是要叫父亲。”韩文殊收剑入鞘,抖了抖衣上的灰尘,淡定自若道:“天色将晚,先生请回吧。”
林光宫朝南,而银羽军在北,韩文殊淡然地转身返回,未走出十步,便被人拽住衣袖,她心中蓦地掠过一丝惊讶,这些天嬴珩再未对她强取,此时这片山林只有他二人,她竟莫名的生出了紧张。
束在脑后的长发被人轻轻抚过,握着她手臂的力量慢慢松开,她未回头,身后传来他沉沉的声音,带着一丝恋恋不舍。
“你头发上沾了落叶……”他似乎扬了扬袖,带着一阵清风,笑言,“我还有事,今日便不送你回营了,路上小心,可不要走神拐岔了路。”
韩文殊藏在袖口中的双拳缓缓松开,垂眸而笑,提步而去,只余满地枯叶,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