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挺好看的。”旧日的剑穗萧瑟地躺在桌上,嬴珩淡淡斜了一眼,不着痕迹地收于怀中,似笑非笑地看了她片刻,温煦一笑,轻问:“刚刚吃饱了么?要不要出城走走?”
“好啊!”韩文殊眉开眼笑,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我们去哪?”
“骊山。”
韩文殊双眼发亮,欢喜地拍了拍手,大笑道:“我听说女娲补天就是在骊山,周幽王烽火戏诸侯也是在骊山,我早就想去看了!”
嬴珩宠溺地拍了拍她的头,双眸朝左右看了看,见没人注意到他们,方才说道:“始皇的陵寝还有兵马俑军阵,只是已经都封上了,我们进不去。不过现下最要紧是快离开这里,夫人刚刚太兴奋,说话声音太大,若有人听到,只怕会报官,一会引来执金吾,咱们哪都不用去了。”
说着,嬴珩掏出几个铜板扔在桌上,然后拉起她的手,疾步跑出。
林光宫再向内延伸,便是骊山,两处想通,皆是皇家园林,寻常百姓没有资格接近进入,刚刚韩文殊提到了骊山,兴奋地大叫出声,虽然嬴珩目及之处无人侧目,但是保不齐被有心人听见,若是他二人因私闯皇家禁地的罪名被执金吾扣押,第二日人尽皆知,当朝天子带着一名女子偷跑出宫,这个事迹恐怕要流传千古了。
因韩文殊身着女装,出宫前,嬴珩便命人准备了一架马车,今日他二人架马车出行,出城倒也方便。
车轮碌碌,尘土扬扬,驾车的小僮手里攥着一节马鞭,时而响起清嫩的催促声。陈顺本想跟在他们身旁驾车,但是考虑到宫中需有人留下应变,便命他的小徒跟在车上伺候。
韩文殊靠在嬴珩的怀中,满脸期待。
“累不累?”嬴珩手臂紧了紧,城外大道不平,他们的车驾得快,一路上都在颠簸摇晃。
韩文殊摇了摇头,有些担忧地问:“天色不早了,一会儿回城只怕有危险。”
“若是太晚,我们就宿在林光宫。”嬴珩淡淡道,轻斜一眼,指尖勾住她的下巴,笑着调侃:“没想到你失忆后竟对史实这般感兴趣,最初日日在天禄阁翻阅史书,后来又在阿房宫乐而忘返,而你想去骊山的理由也与旁人不同,竟是为了感受上古女娲补天,和幽王烽火戏诸侯,你以前从不喜欢这些。”
“人总是要变的……”韩文殊垂眸,僵硬地笑笑,她不敢去看他,总不能告诉他,因为她不属于这里,所以才对这个世界充满好奇吧。
嬴珩似乎对这个答案很满意,他赞同地点了点头,淡雅一笑,深深注视着她,“你变成什么样,都是我的韩子卿。”
韩文殊脸色蓦地苍白,她有一瞬失言,感觉自己是个骗子,嬴珩爱的不是她,是另一个已经死了的韩文殊,而她霸占了她的身体,又霸占了这个男人的爱,对此,她不敢直言,却还贪得无厌地索取,她将头垂得更低,掩耳盗铃一般,低声问道:“珩哥,如果我骗了你怎么办?”
嬴珩低着头,看着她的玉脸,黑眸深邃,“你有事瞒我?”
韩文殊惊慌摇头,却又在撞上他目光时,慌忙低头,不去看他。
平静若寒瀡的眸子闪过一丝涟漪,耳边飘过一声幽幽的叹息,“为何我总感觉你有心事,即便已经相许,我还是看不透你,就算你欢笑着,你的眼里也仍旧有悲伤。”
静了片刻,韩文殊蓦地抬头,展颜粲笑,“我现在就很开心,自我有记忆以来,最开心的莫过于陪在你身边。”
骊山。
冬日暮色下,秦岭山间仍是一派苍郁,古柏苍松参天而起,因整片骊山都是皇家禁地,绵延千里的山脉都杳无人烟,空旷的山脚下,人就显得异常渺小,宛如沧海一粟,微乎其微。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韩文殊张开双臂,感受着来自异世的清新,她闭上双眼,就这样站了好久,直到她以为时间都静止,才猛然回转过神,她回眸面朝嬴珩,粲笑着扑入他怀中,轻轻说道:“我喜欢这儿,难怪世世代代的皇族都要封禁此处,为己独享,始皇甚至死后都要将陵寝建在此处,这里没有阴郁的气息,没有暗嘲汹涌的权谋,这样归于尘土,总好过在长安腐烂。”
“子卿。”嬴珩爱怜地拂过她的脸颊,拇指轻划过她的眉眼,长睫忽闪,顾盼生姿,他宠溺地看着她的一切,似是要将全部的爱意融入眼中,却终是融不掉那刻在骨子里的无奈,“我知道你不喜欢长安,小时候我一直不懂长安为何要叫长安,如今我做了皇帝才明白,因为那里并不像人们所看到的那样繁荣祥和,因为身体里充斥的颓败、肮脏、缭乱,所以先祖们才将皇城起名长安,盼望她长长久久,安宁祥和。”
“珩哥……”韩文殊满眼心疼,听完这些,她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世人只看到了他的至高无上,却从来没有人在意他是否彷徨无助。
她忽然很感激那个死去的韩文殊,不光是给予生命的感恩,而是庆幸遇到了他,如果她不出现,这个时空中,连一个愿意听他心事的人都没有,韩文殊凤眸含泪,坚定地看着他,“长安二字,在人心里,说好的一生一世一双人,有我在你心里,就是长安。”
嬴珩望着她的眼中有晶莹闪动,他柔和一笑,紧紧将她拥住。
“想去哪?”
“随便哪个烽火台都行。”韩文殊伸手指着山上砖砌的长城。
“去看什么?”
“我挺羡慕褒姒的,也想身临其境地感受一下‘烽火戏诸侯’的快感。”韩文殊掩唇轻笑。
“那应该叫嬴瑀来,如今就只剩他一个诸侯王了。”
“但是大多数时候我又觉得褒姒挺傻的。”韩文殊摇头。
“哦?”
“本来是与夫君携手共游,缠绵悱恻之时,却唤来一群诸侯,那么多人盯着,还有什么兴致玩乐?”
“太傅将你当做男儿养,可有想过你会像现在这般豁达开放吗?”嬴珩大笑。
“我说的玩乐与你想的玩乐并非一个意思,你故意曲解我的话!”韩文殊俏脸羞红。
……
萧府,湖心亭。
袅袅琴音,清远悠长。
夜幕星点下,烛光冷焰前,赤红翎羽大氅下曼妙的身姿,却透着丝丝冷淡的气息,十指纤纤,轻按琴弦,冰冷的音节缓缓流出。
微微拧起的眉尖透着无限烦愁,音随意动,指尖所奏亦是映着一丝生硬烦躁,萧情的眼中有与她稚颜并不相符的阴霾。
自她娘亲去世,萧情便独自一人住在这湖心小筑,她当然知道,这是父亲在保护她,没有了娘亲的庇佑,年幼的她要面对嫡母的厌恶,还有兄姊的蔑视。于她而言,父亲已经仁至义尽,虽然他一次也没来过这里,却与其他兄姊共享天伦;虽然他也向其他人对待庶女一样,对她寡淡冷漠,但是说到底,他给了她这么一片清静之地,让她可以在这块静土谋划她的未来。
父亲想要送一个女儿进宫,他虽然没有明确地指出是谁,但是他那么疼爱萧怜,怎么可能看她在深宫中孤苦无依,但是萧怜到底是嫡女,嫡长宗姬出身,顺理成章入宫为后,父亲就算再心疼她,也不会为了她放弃掌控后宫的权势。
不过幸好她的姐姐心有所属,否则父亲的目光永远也落不到她身上。萧情唇角斜起,冷冷一笑,既然萧怜主动放弃唾手可得的后位,便不要怪她鸠占鹊巢。
音律忽然变得柔软绵长,丝丝缕缕,如雨水泠泠,长睫垂下,似有无限愁思。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清泠歌声悠悠唱出,曲有情,人断肠。
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年,娘亲病亡,搬离旧园,初到湖心小筑的她,不知如何排解心中苦楚,只能寄情于歌,幽幽而唱。
那年雨水丰沛,绵绵细雨下了许多日,娘亲新亡,身为子女守孝三年,萧情一身缟素,如平日一般,亭中弹琴,雨水打湿了衣袖犹不在意,只是那湿漉漉的水汽,使得她身体发抖,连琴音也跟着颤动。
一阵清风吹过,携着淡淡香气,那味道很好闻,她从来没闻过,她缓缓闭目,正贪婪深吸,却听身后有窸窣的动静,打在裙摆与袖上的雨水似是也停了。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淡雅的男声从身后传来。
音律戛然,萧情猛然睁眼,朝身后看去,只见一个雍容华贵的男子站在她的身后,为她撑伞。
“你、你是何人?”萧情惊问,想要遁后,却脚底一滑,摔倒在地。
雍容男子淡淡一笑,伸手欲扶,却又讪讪收回,只是将手中纸伞朝她挪了几分,“你自己站起来吧。”
萧情战战兢兢地起身,瑟瑟躲到凉亭柱后,看他将伞收起,却不靠近。
“未经允许,闯了姑娘的凉亭,又搅了姑娘的琴音,实是抱歉。”男子勾唇,舒雅淡笑,劝告道:“只是姑娘大可到屋中弹琴,雨水打湿衣物,到底还是有伤身体。”
言罢,他飞身而起,脚尖点水,踏水无痕,黑金的衣衫略一晃动,便已停至对岸,只留湖心一片凝香。
萧情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好几道人影在对岸走动,为首的便是那个男子,身后紧紧跟着父亲,隐约有好听的男声飘来:“萧相教女有方,朕实在看不得佳人被雨欺。”
萧情那年才十二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后来她才知道,那时皇上刚刚登基,到府上与父亲商议政事,晚间萧府大摆筵席,萧怜盛装出席,她的四个哥哥也在,唯独没有请她,许是怕她一身素白,扫了皇上的雅兴吧……
再到后来,萧情用了一点诡计,结识沛国公府的二公子,又故意将姐姐萧怜引见给刘如意,她料想到萧怜会动情,如此这般,萧府送入宫的女儿,就只能是她。
可是她万万没料到,当朝天子一心爱慕的人,是他亲封的公侯将军,而那个英姿飞扬,名动全城的韩文殊竟是女子。
她本还抱着一丝希望,毕竟韩文殊对他无情,但是最近传来的密报,让她再也无法冷静,她想了那么久,等了那么久,却输给了一个半男不女的妖孽。
原本她只想入宫陪在他身边,但是如今,她要入主东宫,她要后位。
湖水成冰,为方便行走,冰湖上搭了一条石径,对岸匆忙跑来一个人,是萧延。
指下音律丝毫未受影响,萧情面色冷冷,萧延气喘吁吁道:“情儿,不好了,皇上去了骊山皇陵!”
“什么!”琴弦乍断,发出一声铮响,萧情猛然起身,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据说是和一个女子一起去的,这个时候,应当已经到了!”萧延急得满头大汗。
☆、狼袭
骊山。
嬴珩二人找了一处旧朝废弃的烽火台,上到顶的时候天色已经彻底黑沉,郊外的山上比长安城内要冷上几分,到了夜间更是如此,嬴珩担心她受寒着凉,便决定回去。他们来时的路通向长安城,现下要去林光宫,便要走另外一个方向,林光宫乃是行宫,平时的日子是不准备起居的,因是临时起意,所以来时嬴珩便已吩咐随侍的寺人先行到林光宫候着,以免打了个秃。
山间一青一白两道人影走动,衣袖带动杂草枯枝,发出沙沙的声响。
韩文殊眼睛骨碌碌转了一圈,扫过左右景色,不禁皱眉,“刚刚好像走过这里了……”
“这是我以防万一摆的标记。”韩文殊手指着身侧一排拳头大的山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