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然应该。所以,杀了她吧!
可不知怎么的,皇帝就是下不了这个命令。
裴玄静只肯承认,宋若华是在扶乩之后死亡的。但她又坚称,宋若华的死与扶乩没有直接关系。她的说法是:“宋大娘子非为毒杀,况且在扶乩之前已患病多日。玄静以为,宋大娘子很可能是病故,因此首要需搞清楚她真正的死因。”
皇帝质问:“朕早就严令禁止她再行扶乩之事,她执意妄为,虽死犹辜。而你为什么还要帮她?”
“因为妾想破案。”裴玄静煞白着一张脸回答。
“你想破案?违背朕的命令就能破案了?那么现在你破案了吗?啊?你回答啊!”
“还没有……”
“现在倒好,连朕的女尚书也死于扶乩了。这案子你还打算如何破?”
“妾真的没有想到大娘子也会死……扶乩木盒我全部都检查过,而且也亲手拿过,所以妾相信宋大娘子也不会有事的。妾还是低估她求死的决心了……”裴玄静的声音中有哀婉,但更多的是不解。
正是她这种孜孜以求、寻根究底的坚韧使皇帝叹为观止。说到底,宋若华、宋若茵,乃至杜秋娘,都只不过是他所拥有的众多女人之一,或者说是其中较为特殊的几个,他多少关心着她们。宋若华的才学、宋若茵的聪敏和杜秋娘的妩媚,都令皇帝喜欢。但归根结底,他更关心的是自己的安全,是手中的权力、胸中的社稷和眼前的万里河山。
裴玄静的种种表现都让皇帝感到,即使她的行为失当,却非出于私心。光这一点,就足够难得了。
就再给她一次机会又如何?
“三天。”
裴玄静闻声抬头:“陛下?”
“朕只能再给你三天。假如三天之后,你仍然不能交给朕一个满意的答案……”皇帝停下来,似在斟酌后面的话。
裴玄静便直直地盯在那张阴晴不定的脸上,等待着。
他终于说:“……那样你将令朕彻底失望。”
裴玄静的心剧烈地悸动了一下,随即冷静下来:“妾遵旨。”
“吐突承璀马上就要回来了,到时候你办不完的,朕都交给他去办。”皇帝点到为止,又道,“你不要忘记了,你还欠着‘真兰亭现’离合诗的谜。”
“是,妾都记得。”裴玄静叩头道,“不过妾想请问陛下,假如三天后妾能够交出答案呢?”
“你想如何?”
“妾想求陛下放我走,离开金仙观。”一言既出,连裴玄静自己都惊呆了。这念头应该已经在她心中酝酿很久了,于此刻突然迸发出来。
“放你走?”皇帝也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来,沉吟片刻,方才冷笑道,“很好啊,裴玄静,你是第一个敢与朕还价的女人。”
裴玄静低头不语。
“朕准你与朕还价,但不是现在。三天后,等你交出答案的时候,朕会给你机会谈一谈。记住,算上今天,总共三天。”
……不知不觉就到三更了。
推开窗,月色便如清泉般流进来。
裴玄静越来越觉得,真正的谜底就在触手可及之处。但正如人们常爱说的那句话:窗户纸一捅就破。而她,偏偏就是捅不破那层薄纸。
会不会是她自己不愿意捅破呢?
忽然,裴玄静看见窗棂上盘着一条蛇。
月色之下,蛇遍体泛出白光,简直像用纯银打造而成。两只菱形的眼睛绿莹莹的,火红的信子一吐一收,如同火舌。它也发现了裴玄静,刷地绷直身躯。
裴玄静全身的血液都冻结了。惊恐中她想起崔淼送的防虫香囊,随即又醒悟到,香囊已被自己慷慨地赠予了郑琼娥。
她只得继续与蛇对峙,可僵持才不过一瞬,就已经气促胸闷,难以为继了。裴玄静一咬牙,伸手去拉窗格,就在这一刹那,银蛇已蹿到她的面前。
“啊——”半声尖叫卡在喉咙里。
银光划过,裴玄静踉跄倒退半步,那条蛇坠落到窗户下面,不见了。
裴玄静几乎吓晕,却听有人在耳旁说:“别怕,没事了。”
一回头,便见聂隐娘站在屋内。仍是那一袭夜行衣,气定神闲,根本就不知道她是怎么进来的。
裴玄静说:“蛇……”
“死了。”
“……啊,多亏隐娘来了……”
聂隐娘一笑:“这副受惊吓的样子倒挺可爱,总算像个闺阁中的小娘子了。”
“隐娘!”裴玄静缓过神来,情不自禁去拉聂隐娘的手,欢喜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
聂隐娘顺手把窗户合上,才道:“春分了,我看你这观中花木繁盛,夜间想必会有蛇虫滋扰,怎不小心关窗?”
“蛇虫?”
“我刚进长安时就听说了,今年冬天闹蛇。”
“是。”
“我又听说,有个姓崔的郎中有灭蛇绝招?”
裴玄静沉默。她不愿意对聂隐娘撒谎,但要从实说来,又不知该从何谈起。崔淼的所作所为和深藏难测的目的;她本人对他的看法与应对,以及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一切,统统不足为外人道也,哪怕是对聂隐娘。
聂隐娘拉着裴玄静在榻上坐下:“他那么能干,怎么不来帮你灭蛇?”
“他来过……”裴玄静申明了一句,又道,“不过他应该不会再来了。”
聂隐娘点了点头,没有追问。裴玄静稍微放了点心——至少对隐娘,是可以一切尽在不言中的。
她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哦对了,隐娘。禾娘一直和崔郎在一起。”
“哦。”聂隐娘冷淡地应了一声。很显然,她对禾娘的消息并不热心,而一旦她的脸上失去笑容,就会变得冷若冰霜。
两人都沉默了片刻,聂隐娘道:“不说别人了。静娘,你过得好不好?”
“我吗?隐娘都看到了。”
“我是看到了,不错,都有闲情玩回文诗了。”聂隐娘拿起裴玄静摊开在案上的《璇玑图》,“这中间怎么破了?”
“是我……不小心弄破的。”这个解释拙劣得不像话,然而《璇玑图》是另外一个一言难尽的话题,况且涉及宫闱秘闻,聂隐娘还是不知道为妙。
聂隐娘并不在意,从怀中取出一样东西来,也放在几上:“你看看这个,巧不巧?”
裴玄静一惊:“也是《璇玑图》!”
“是啊。怎么近些日子,人人都玩起《璇玑图》了?”聂隐娘仍然不动声色,“莫非是有人在效法则天皇后,想要重新掀起这个风潮?”
裴玄静摇了摇头,细看聂隐娘带来的《璇玑图》,却见其五彩斑斓比之前见过的都更绚丽,锦帕的质地更是轻软细薄,在烛火下几乎透明,近千小字绣在上面,仍然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字体细腻纤秀到不可思议。她情不自禁地赞叹道:“这幅《璇玑图》太美了。隐娘,你从哪里得来的?”
“不小心就弄到的。”
裴玄静窘得脸孔微红,聂隐娘方道:“说来,还是从静娘的一位熟人那里得来的呢。”
“熟人?谁?”
聂隐娘把在终南山中劫了吐突承璀一伙的经过说了一遍。
裴玄静惊讶地说:“我听说吐突承璀是奉命去广州运回南海蛟龙的。”
“并没有什么蛟龙。只有一个南方女子的尸体。”
“难道……蛟龙之说是假的?”
“看来如此。”聂隐娘道,“我想,南海蛟龙多半是掩人耳目之策。不过吐突承璀的这个障眼法也有些太招摇了。南海蛟龙之说虚实难辨,招惹得各色人等都想一探究竟。据我所知,对他这一路感兴趣的绝不止我一人。吐突承璀也够狡猾,去时大张旗鼓,返回时却隐匿行踪,专挑隐蔽小道潜行,若非我们对终南山的地形特别熟悉,在他的必经之处守株待兔,是无法探知真相的。”
“隐娘如此大费周章,就为了看一眼蛟龙吗?”裴玄静觉得难以置信。
“当然。”聂隐娘冷冷回答,“我对人才没那么大的兴趣。”
想想聂隐娘一贯的作风,裴玄静虽仍存有疑窦,也就接受了这个解释。她将注意力转回到眼前的《璇玑图》上。
不论质地还是绣工,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都远远胜过宋若华的《璇玑图》。宋若华的《璇玑图》出自大明宫,已经是难得的精品,比民间之物强了何止百倍,不想与聂隐娘从吐突承璀那里抢来的《璇玑图》一比,简直成了粗糙的赝品。
从宋若茵之死开始,《璇玑图》就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裴玄静的视线中。直到宋若华死前,以扶乩手法在《璇玑图》上标出字来,裴玄静已然认定,《璇玑图》是宋家姐妹特别选取的工具,用来表达某些不便说出口的话。
可是现在,聂隐娘带来的这幅《璇玑图》却令她陷入新的困惑。为什么吐突承璀手中也会有《璇玑图》?假如他从南海千里迢迢是为了带回《璇玑图》,那么裴玄静就必须重新思考《璇玑图》的含义了。
她思忖着问:“那个死去的女子,隐娘能判断出身份吗?”
“看不出来。年纪并不大,也就二十来岁吧。小小的脸庞,细细的眉毛,一望便知是个性情温柔的女子,可惜。”
又是一个女子。裴玄静想到,与《璇玑图》有关的死亡似乎专属于女子,而自己至今还未找到症结所在,也没能阻止死亡的延续,真叫人无奈又悲哀。
聂隐娘说:“既然静娘对这幅《璇玑图》有兴趣,我就把它留给你了,可好?”
“好是好,只是那吐突承璀专程为它去的广州,而今怎么去向圣上交差呢?”
“这我可管不着。他越为难,我越开心。”
聂隐娘说这话时玩兴大发的样子,哪里还像个冷血女侠。
裴玄静也不禁莞尔,转念又想,聂隐娘早已遁出江湖,或许对她来说,如今这样偶尔介入世间的纷争,确乎更像在玩耍。仅仅因为看不上吐突承璀的嚣张做派就去打劫他,取走一条看似无关紧要的《璇玑图》锦帕,却很可能令吐突承璀陷入极大的困扰之中。而她只轻描淡写地说一句:我开心。
要是让吐突承璀知道实情,他肯定会为招惹了聂隐娘而后悔不迭的。
“算一算,这阉官差不多也该进大明宫了。”聂隐娘仍然难掩得意之色。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动。她意识到,让吐突承璀难受还不是聂隐娘的最终目的,归根结底,聂隐娘是想让皇帝不痛快。即使躲在万壑千重的宫墙之内,远离战场上的正面厮杀,却仍然无时无刻被人窥伺和算计。冷箭不知将从哪个阴暗角落射出,日日夜夜生活在这样的恐惧中,他该会是怎样的感受呢?
裴玄静陷入沉思。
聂隐娘说:“很晚了,睡吧。”
“隐娘你?”裴玄静一愣。
“今夜我就歇在静娘这里,方便吗?”
“当然,我求之不得呢。”
聂隐娘微笑起来,头一次,裴玄静在她的眼角发现了淡淡的细纹。
放下帐帷,两人并肩躺下。寂静之中,从后院传来无名鸟儿的鸣叫,婉转悠扬。
“隐娘,听得出这是什么鸟儿吗?”
“听不出来。”少顷,聂隐娘说,“我学艺的时候,师傅要求我闻鸟鸣而发剑,鸟未飞,剑已到。对于我来说,鸟鸣就如刺杀的号令。”
裴玄静无语。
良久,聂隐娘又道:“人家女儿捻绣针,我擎匕首,静娘你呢?”
裴玄静仍是无语。有聂隐娘在身旁,她感到少有的安全和放松。想必隐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