个中悲凉,盖过了愤怒和焦急,使皇帝一时说不出话来。
“陛下……”大殿之上,此刻唯有郭鏦还敢开口,“请陛下赶紧下令搜观吧。十三郎和段成式,已经没入金仙观地窟两三个时辰了,再不去找只怕要出意外啊……”
金仙观!
这个词激起了皇帝狂飙般的怒火。
金仙观,为什么是金仙观?
他大声质问:“十三郎怎么会跑到金仙观里去,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们谁能够回答朕?”
郭鏦冲着儿子怒吼:“你快说啊,将前后经过禀报于圣上!”
郭浣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但好歹是皇帝的亲外甥,从小见惯了大场面,还能抽抽搭搭地回答问题。要是换了别的孩子,在这种情势下早就吓得魂飞魄散了。
郭浣说:“因、因为十三郎有血珠,段一郎……成式说要去探海眼,找更多的血珠。所以我们就去了金仙观……”
“……血珠?”
郭鏦急道:“你说说清楚,什么血珠?”
“就是鲛人血泪凝成的珠子、天下至宝……”郭浣看着殿上暴跳如雷的舅舅,想起见过血珠就杀头的话,吓得语无伦次了,只忙着辩白道,“我、我没见过血珠。十三郎只给段成式看过……呜呜……我都是听他说的……”
郭鏦看向段文昌,祠部郎中自从进殿后,就一直面若死灰地肃立着。
皇帝问:“段卿?”
“陛下,臣对此确实一无所知。”段文昌俯首奏道。从刻意压抑的嗓音中,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焦虑、内疚和彷徨,所有这些情绪复杂地纠结在一起,压迫得他几乎抬不起头来。顿了顿,段文昌跨前一步道,“陛下,臣的这个儿子向来顽劣,实乃臣疏于管教之责,臣甘愿领罪。”言罢,长拜稽首。
皇帝闭了闭眼睛,不理段文昌,还是转向自己的胖外甥:“就算十三郎有血珠,你们为什么要去金仙观?”
“因为段、段成式说金仙观里面有海眼,能够直通到大海里。鲛人的血泪凝珠后,从海眼中汇集过来。所以,我们只要进入海眼,便能找到更多血珠。”
“海眼?金仙观里有海眼?”皇帝连连摇头,“这都是些什么奇谈怪论?”
段文昌连头都不敢抬一抬。
郭鏦无奈地回答:“臣听说这个段成式,一向喜欢胡编乱造些玄奇诡异的故事,什么妖魔鬼怪的,崇文馆里的儿郎们,还都特别喜欢听他讲那些东西……”
“朕问的是,为什么是金仙观!”皇帝喝道,“段成式怎么会知道金仙观里有地窟?”他看着段文昌摇头,“不,段卿和家人去年刚回到长安,根本不可能了解那些。莫非是你?”皇帝逼视郭鏦。
京兆尹急得额头青筋乱迸:“陛下,臣、臣绝对没有啊……再说金仙观已经封了那么多年,都没人记得当初的事情了……”
“可是……”
“陛下,先不管这些了吧,找人要紧啊!”郭鏦情急之下,居然打断了皇帝的话,“没有陛下的旨意,我等兵马不敢入金仙观的后院。而今都已过了一更天,再不能耽搁了呀。陛下!”
烛火炎炎,把殿上每一张仓皇的脸孔都照得红白相间,格外怪异。其中最狰狞的一张,属于皇帝。在这副标致绝伦的五官间,已经找不到刚刚为儿子焦虑的父亲的痕迹,只剩下盘算和怀疑、恐惧和残暴。
他终于开口了:“朕亲往金仙观。”
深夜的皇城夹道中,皇帝一马奔驰在队伍的最前方。狭窄的一方夜空被火把染得变了颜色,非黑非红,似明又暗。星辰在烟火缭绕中若隐若现。看不到北极星,因为他们正在朝相反的南方狂奔而去。
没有人说话。耳边只有急促的呼吸声、马蹄哒哒和兵械撞击的声音。在皇帝的率领下,他们仿佛正在奔向一场真正的战斗,却无人知晓敌方的身份。也许,那个首领是清楚的。然而谁都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只能盯住他的苍黄色披风,在奔跑中被鼓起扇动着,绣于其上的那条龙就如同活了一般不停地翻飞起舞。
走到院中时,裴玄静才发现地上的湿意。这是今年的第几场春雨了?在无人察觉时,悄悄地下过,又悄悄地停歇了。她径直来到观门旁的耳房前,从屋檐上掉下几滴雨水,落在她的发髻和肩头,湿湿凉凉。
烛光从半掩的房门里透出来,在门口的泥地上画了个红圈。圈中是一个端坐的人影,裴玄静一看,便莫名地心疼起来。
“自虚,”她站在门外轻声唤道,“为什么不关门,夜里还冷得很,会着凉的。”
光影中的人跳起来,赶至门口,脸上微微发红,“我一心在读《璇玑图》上的诗,就把别的都忘了。嫂子——”
裴玄静迈步进屋,东首的一张小小坐床上,点着一盏粗瓷油灯。灯下摊着的,正是三幅《璇玑图》,旁边还有数张黄草纸,上面已经涂满字迹了。
“就快读完了。”李弥喜滋滋地说,“而且嫂子,除了你教我的回文读法,我还想出新的读法来了呢。”
“是吗?”
见裴玄静有兴趣,李弥赶紧演示给她看:“你瞧,回文就是一直……这么兜转着读回来。可是我觉得,应该还能兜一兜,再兜一兜地读。”
“什么叫兜一兜,再兜一兜?”裴玄静忍俊不禁。
“你看嘛,这里我录了几首诗,就是兜一兜,再兜一兜的读法。”
裴玄静接过李弥递上来的黄草纸,随意地扫过那些诗。突然,她的目光被其中一首吸引住了。诗云:“神龙昭飞,文德怀遗,分圣皇归。”
“自虚,这首诗是从哪一幅《璇玑图》里读出来的?”
李弥拿起中间有个洞的《璇玑图》:“就是这个。”
裴玄静陷入沉思。
李弥等了半晌,忍不住怯怯地唤了声:“嫂子……”
裴玄静回过神来,抱歉道:“哦,是我想出神了,差点儿忘记正经事。”她微笑起来,“嫂子问你件事,你觉得禾娘好吗?”
“禾娘?”李弥睁大眼睛,突然面红耳赤起来,“我……觉得……”连嗓音都虚飘了,“我觉得……好……”这个“好”字从口中吐出时,好似带着满心的期盼,又有无限的羞怯。
不出所料。裴玄静向他微微点了点,免得他更加窘迫。
李弥垂下眼帘,复又抬起,目光变得朦胧:“可是……我不好。”
“你不好,你怎么不好了?”
李弥低头不语。
裴玄静的心中又是一阵悲喜难言。她说:“那么,你愿不愿意随嫂子一起走?”
“走?”
“对,离开长安。”
“离开长安?”
“不止你我。我们同禾娘还有三水哥哥一起走。好吗?”
李弥瞠目结舌,少顷,喜笑颜开道:“好!”
“这就好了?”裴玄静嗔道,“也不问问去哪里?”
“和你们在一起,我哪里都愿意去!”
裴玄静笑着点头,眼眶却胀胀的:“还有件事嫂子要嘱咐你,从今往后,再不许告诉任何人你叫自虚,只说大名即可。嫂子也从此称你为二郎。明白吗?禾娘和三水哥哥,我也会对他们说的。”
“为什么呀?”
“不为什么,你只听话便是。”
“哦。”李弥答应,向房门外张望道,“奇怪,好像有很多人朝咱们观来了……唔,还有好多好多匹马……”
第五章 君如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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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仙观前,火把照得通明。绕着围墙数丈开外竖起了荆棘编成的路障,金吾卫团团肃立,仅让出一条通路,待皇帝陛下的马匹疾奔而至到观门时,所有人齐刷刷跪倒。
裴玄静和李弥及观内的女冠们全被金吾卫们押解着,跪在院墙之下。在辅兴坊中居住了大半年,裴玄静还从未见过这么多人聚集在金仙观前,也从未体验过如此诡异的寂静,仿佛所有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活物都同时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此地,俨然成了一个喑哑的世界。
提前赶到的郭鏦抢步上前,奏道:“陛下,观内人等已全部拘押在此。无人能够提供十三郎他们的情况。而今之计,必须进后院入地窟了。”
皇帝扬起马鞭:“那还等什么!”
仍然是皇帝一马当先,金仙观后院的禁地赫然敞开了。
月亮躲入乌云深处,再也不肯现身了。在熊熊火把的照耀下,茂密的树丛中仿佛燃起火来,夜雾和烟彼此缭绕,将人身烘托得如同幢幢鬼影。
由枯枝、败叶、杂草和落花填埋的池塘中央凹陷,像一张黑黢黢的巨口向上张开着。
皇帝在池塘前驻马,众人也跟着停下。
坐在郭鏦马匹前的郭浣哭喊起来:“十三郎,段成式,你们快出来吧!别躲了……呜呜……”
池塘中央的黑洞里无声无息。
所有人都在等待皇帝一声令下,那么多呼吸交汇在一起,重如千钧。
“下去找!”
几乎就在皇帝下令的同时,郭鏦手一挥,早就围拢在池塘旁的数名兵士立即开始行动。他们在腰上缠绕绳索,逐渐从干涸的池塘边缘下探。为了照亮,更多的火把围过去,遮住了裴玄静的视线。
她只能朝离得最近的皇帝的脸上望过去。他仍然高坐于马背上,也是唯一一位占据着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场面的人。裴玄静盼望从这张脸上寻得进展,寻得惊喜,甚至寻得答案……她的心中有太多的疑问,正越来越集中到这个人的身上——
金仙观里究竟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要封闭后院?为什么这个干涸的池塘被称为地窟?为什么……要让自己来金仙观修道?
“水!啊,水,水!”
突然喧哗吵闹声起。皇帝胯下的青骢受到惊吓,踢踏连连。毕竟是宝马,立即又稳住了。但裴玄静分明看到,皇帝露出极端惊骇的表情。
原先围在池塘边的兵士们纷纷向后疾速退去。裴玄静从刚让出的缝隙看过去,却见干涸的池塘中央,咕嘟咕嘟地往外冒出黑色的污水,水势湍急,顷刻就淹没了兵士们的靴背。还有几个已经下到池塘中央的,正试图从水眼中挣扎着往外爬,有的被拽了出来,有的行动稍缓,眼看水就灭了顶。
皇帝惊喝:“怎么回事?”
刚从水中爬上来的一名将领,全身淌着污水跪在皇帝马前,嘶声奏道:“陛下,臣等刚下去,就见地窟里已经充满污水了。我们还想凫水找人,不料那水涨势极猛,我等只得赶紧退上来,可还是有人来不及……”
“退上来?谁允许你们退上来!”
将领吓得连连叩头:“陛下恕罪!”
就在这几句话的工夫,黑色的污水越漫越多,越漫越广,眼看就将整个池塘填满了。枯枝、败叶、杂草、落花,统统在水面上漂浮起来,如同一层厚厚的尸体。
“成式!”一声凄厉的呼喊从人群中冲出来。
从开始到现在,祠部郎中段文昌都保持着一张死灰的脸和一副咬紧的牙关,终于在即将丧子的千钧一发之际彻底崩溃。他直奔到池塘边,不管污水淹没了官靴的靴筒,绯色官袍的下摆也全部浸入水中,只顾声嘶力竭地呼喊:“成式啊,我的儿啊,你快出来啊!”
段文昌的模样揭开了最惨痛的现实——十三郎和段成式,不可能生还了。
裴玄静想叫却发不出声音。她知道自己完全无能为力,只能透过婆娑的泪眼,企盼地望向皇帝,本能地寄希望于他。
皇帝是天子,十三郎更是他的亲生儿子,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