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思想许久,以为然,便免了明日杖刑,着人将江夜与江家众人收押一处。江家之祸,还需太子征罢江南叛匪,私下暗示贪官伪证指示,方可正当斩首。
宫外大雪纷繁飘洒,似鹅毛落个不尽,苍茫天地尽是皑皑。时有宫女太监蹑蹑踏过,留下数行鞋印。
旦公公垂头疾走,惊惶忧惧,欲寻禁卫军首领,令他传书与太子。深宫寂静无声,惟他步履摩擦扬起雪花声。
忽觉头冠落地,旦公公如受惊之鸟回首,竟见国师大人似孩童顽劣般,将他帽子揭起,嬉笑看他。旦公公大惊,连忙跪地求饶。
“小公公,此去为太子通风报信耶?”国师大人笑问,复又将那帽冠还于他头顶。
旦公公心慌慌,战抖抖若筛糠般,吃吃道:“奴……奴才,不,不,敢。”
这国师大人亦正亦邪,不知其根本,虽则免了小江公子之杖刑,却别有深意。旦公公糊涂,不敢轻信于他,便是装傻充愣,亦不可令他知悉自己所为何事。
国师大人一笑,道:“这般雨雪天气,便是你寻了林统领,亦无鸿雁可传书。待太子知悉消息,小江夜恐怕早已入了轮回。”说罢又笑将起来,全然不见旦公公冰天雪地里,已冷汗浸衣。
国师大人有神算,缥缈无定,世人传为神仙。他既知自己欲寻何人,便是真神通。旦公公亦伶俐乞首,哀道:“求国师大人……救救江公子罢……”
国师大人却叹道:“老朽此番入世,正是为他俩个,如何能不救。解铃还需系铃人,你且起来,容我使法告与太子。”
说罢,便从袖中掏出一方巾帕,使手指写罢数言,折成雁状,吹一口气,使之化作鸿鸟飞去。
旦公公愣怔不起,目瞪口呆,何时国师去了亦不知。
却说太子当日领兵出征,心中悲愤,欲早平叛乱,速速归京。是以,一路急行军,车马疾驰不歇。
兜头大雪,太子下令兵甲稍歇。举头遥望时,恰有飘雪落入眼眸,太子忙闭眼,雪花遇热化水,溢出眼眶,似清泪般。太子挥臂擦去,心中却苦笑,若是江夜在此,定要取笑于他。“太子,你竟会流泪?啧啧,却不是为江夜……”
夜间安营扎帐,与两位参将谋略方歇,辞了众人。太子殿下卸下百炼钢,心间软若绕指柔。不由怀想,那人此刻当如何?可有剪烛花,念他归期?
心中蜜意正盛,忽而一飞鸟破账而入,径直坠于床榻。
太子大惊,忙走近一看,更兼大奇,这飞鸟竟是一纸鹤!太子轻轻捧于手中,赏玩机巧,心中笑道:这般小玩意,江夜定爱不释手。
不多时,纸面渐显字迹,太子不由怔住。心中莫名慌乱,定下神来,屏息以待。一字一字,缓慢呈于眼前,“东、窗、事、发、帝、皇、震、怒……江、夜、危、矣。”
太子几不敢置信,此刻才知这纸鹤并非机巧,实乃神迹显灵。顾不得许多,出帐将兵符交与两位参将,稍作嘱咐,便骑马飞驰而去,湮没于茫茫雪夜之中。
参将叹息,太子殿下今日为私人恩怨,抛却众将士,伤失人心,往后更难收复。贸然归京,违了圣旨,丢了功绩,却更添乖违作伥,贪图安逸之污名。实不应当也。
如此些些考量,太子并非不知。可若无江夜在侧,他一凡夫俗子,高处不胜寒,实在怕冷。茕茕孑立,形影相吊,难堪家国重任。
雪夜行军,天寒地冻尚且不言,最是折磨人心的,却是无地图,无指南,亦无星斗指示。太子殿下双手冻如僵冰,目眦尽裂,第二日早晨终是从山间小径跳窜而出,疾驰至门口,掏出令牌示于守卫。
城门小兵见太子昨日出城,今晨便执令归城。正是惊慌疑惑,喘息尚未定时,又太子却晕而坠马,气息奄奄,更是惊怀一干人等,跪亦不是,扶亦不敢,又哭又闹,忙派人通报皇宫。
只有一女子,见此情景,并未慌乱,飞快从马车上跳将下来,将太子抱于怀中,以肤融冰。雪松松一双嫩白柔荑,与太子僵红手指交握揉搓,口中还绵绵道:“太子殿下寒气入体,肌肤僵结,不可烫水融解,这般揉搓最是便宜,活血化瘀效用极佳。请卿速来相助,迟之晚矣。”
闻言,小姐,贩妇,老妪皆齐齐上阵,无人敢言此事乱了男女大防。只一圈圈围拢转来,一睹储君圣颜。
直至半个时辰后,宫内来人将太子带走,诸位太医忙忙救置,如此盛况才散尽。洪公公代皇帝出宫,见百姓着实热烈,便将怀中银票冲散,救助太子者赏十两,见者有份,路人尽有。
听闻有位美丽女子,与太子亲近。洪公公欲将人带回宫内,此刻寻便城门却都不见。只得兴叹,如此一番姻缘际会,这女子竟生生弃过,实在惋惜。
旦公公垂头叹气,如此苦命鸳鸯,好容易回转身来,却不幸失了水。小江公子在天牢中人事不省,太子殿下好容易归京相救,却已身染恙,抱病在床。
太子再次睁眼,已是两日后,身子尚虚,纵是宫中灵丹妙药将养着,亦是面无血色,惨白一张脸。口中模模糊糊喊道:“江夜,江夜……”
其声呜呜然,悱恻悲壮,宫女太监不由闻之落泪。他们亦皆知太子与江公子之情意,却因太子待他们甚善,从不曾风言风语,只守口如瓶,包容俩人缠绵情意于内。
旦公公领了汤药入内,见太子苏醒,喜极而泣,扑将上去,将这些日子来,是是非非一股脑儿说个干净。只略略提及小江公子受刑昏迷,不敢说公子有唤太子相救,免生太子更生愧怍,加重病体。
太子一醒,各宫眼线皆有通报,皇帝急忙摆驾东宫。到得殿内,却见太子非但未曾安卧高床,反是素衣如雪,面目如霜,恭敬伏跪于地,凄厉求道:“父皇,儿臣抗旨归京有罪,儿臣自甘受罚。然,江夜年幼,不明世事,屈于儿臣淫威之下,不得不从,实无罪过,求父皇……饶过他罢。”
太子病弱未愈,却挟自身病体逼迫于他,皇帝不禁有些动怒。冷声道:“你不必狡辩,江家小儿早已招供。朕意已决,查封江府,尽数流放漠北,不日便启程。”
“父皇!江家并无过错——”太子哑声嘶吼,痛彻肺腑。他曾许诺那人,“许你江家一世荣华”。如今,这般快,便要食言么?
“江家最大的错,便是养出了江夜那般罔伦无耻之子!多说无益,你既贵为太子,便当好生将养身体,将来为国事操劳,龙体微恙便是罪过。”皇帝说罢便欲拂袖而去。
太子静默片刻,忽对皇帝道:“父皇,儿臣别无所求,不再执着,只求最后见江夜一面,可好?”
皇帝早有如此打算,此时亦未加阻拦,便准了他去。
太子摊倒在地,刹那间心绪万里,他曾想劫狱,想娶一女子以慰圣心,想请辞太子位,降为庶人,想……
终是野马收缰,心中汹涌渐归于平静。
太子抹泪起身,着人更衣,顶风雪去往天牢。
圣旨不可违,他身居高位数年,深知权柄之力何其大。且不说重兵把守之森严天牢如何逃脱,便是逃脱了,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能逃到何处去?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又能逃几时?
请辞太子位,贬为庶民?太子抛却功名利禄,只为所爱。后世当会赞一句“爱美人不爱江山”,话本儿里当多一位传奇太子,多一话传奇故事。
然此时此地,却只会更激怒皇帝。帝皇耻于承认,自己二十多年帝王心术培养出的,竟是个色令智昏,心无家国天下的庸人,只会更恨江夜那祸国妖孽,恨不能立斩不待。
决意共死,许是不顾天下苍生,许是不重生命,许是懦弱退避。然生而为人,有一深爱之人,互愿为君赴死,无论如何,已是难得。
寰帝并非只太子一子,天下苍生亦不只他能救,当家国皆可抛,惟有挚爱能使永生。江之永夜,非他不可!
江夜,孤不恨生不同时,虚长几岁,娇宠你一世。你若不在,孤亦何为?便与君共死罢。地府阴寒,有孤相伴,总是好些。
☆、第二十三章 今生再不能相见,来生可如愿?
天牢里。
江夜瘦脱人形,真个形销骨立。与江父同囚一室,朦胧醒来两次,口中只是模糊泣言,“江夜愧对爹娘”,或是“太子,江夜好痛……”
太子步履有些不稳,一见江夜,心痛如割,更是无力跪地而倒。江大人急忙来搀,太子挥开手,转身对江父长身跪拜,道:“江家今日如此境遇,皆是龙兴之过,龙兴无能,今生若不能相救,来生定结草衔环,必效涓恩。”
“太子折煞罪臣也。快快请起。”江父大惊,速速跪地搀扶,不敢受太子一拜。太子执拗,三拜别过,蹒跚爬向江夜草席之上那人儿。
昔时,太子最喜江夜双眸,忽闪扑棱似雀儿般有神活动,无时不刻转动光彩,时有新奇轶事呼之欲出。他曾将蟠桃一分为二,递与他,面带绯云,睫羽扑闪,问:“太子,你要吃么?”他曾嬉笑承诺,要赠他香囊,眼中萃收整片春光。
如今,灵雀丧生,春日已逝,他眼中只一个他不曾更改,却已破碎成片。口中惊喜生了无气力,似灯灭后,游烟飘散,他问:“太子……你来了?”
“嗯……”,太子欲轻笑安抚,酸眸中泪水却忽的滚滚而下,似滔滔江水般,尽数浇于江夜面容之上。两人未再闲话,忽的紧紧拥住,各各泣泪,江夜哽咽道:“太子,江夜得偿所愿,再见你一回,余生更无所愿矣。”
太子将他紧紧拥住,不敢触碰那些伤处,泪流满面笑斥道:“不可胡说。不日江夜便要归家,父皇已允了孤,命我另娶一女完婚诞下麟儿,便不再追究我俩个错处,今后便可如往日一般……”
太子泣下愈多,欢颜愈盛。心间愈沉痛,头脑却愈清醒,他忽而忆起一人,或许能一试,他已不计生死,便是无论如何,亦求得江府一族免祸罢。
地府寒冷,若仙界有路,便让江夜留待人间,续他生命罢。
江夜挠太子手心,在他耳畔轻声道:“太子……江夜耍赖一世,事事痴缠与你,今生无悔。若有来生,愿能骄纵太子肆意妄为,可……今生,便放过罢……”。
太子不愿江夜如此懂事,将要开口却又被他捂住唇,只听他道:“太子不必再隐瞒江夜,江夜都晓得……江夜时日无多,求太子勿再强求,今生不能伴太子共登高处,为太子御寒……祈愿来世重聚,江夜定不辜负。”
太子不愿再提,便岔开话头,妆样笑道:“来世人海浮沉,孤可如何寻你?”
江夜闻言却面有红晕,在太子耳畔窃道:“便是蒙住双眼,江夜之气息,太子何等熟悉,亦不会错过罢?”
太子果然一笑,深深一嗅,道:“江夜之香,似处子静香,似桂花糕之幽香,似床笫间麝香,似世间一切凡物,却独孤能识得第二味。来世,孤定蒙面寻你,于千万人中,只得你一个。”
两人亲密缠抱,仍不慎碰到伤处,江夜不禁嘤咛一声,似病猫般孱弱。太子心中愈痛,眼泪忽来。忽而忆起一事,自袖中拿出一青涩小瓶,对江夜道:“孤来为你擦药罢。”
江夜伤在臀腿处,本是伏趴于草席之上,只江父为他除了下装,求牢头赏了一条粗布长裤紧巴穿着。未用过药,伤势不曾见好,不过是结了些暗红痂块,坑洼不平,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