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中奇道:“官人如何做此神态?”
“遇一佳人,又获一商机。”公子诚实微笑。
江夜面色稍黑,问道:“如何佳人?”
公子狡黠一笑:“一翩翩浊世佳公子。”
江夜怒目而向,公子于是笑道:“久慕解元郎大名而来,我便惭愧受之也。”
江夜这才面色霁晴,将欲说话,却又听公子笑道:“我欲去往江南、蜀地陕北一带,娘子可否准行?”
江夜大惊,忙问:“所为何事?”自公子遭遇劫匪后,他只不愿再让公子外出行商,公子却闲不住,若有商机念头不动身,心中便如万蚁噬咬般难过着火,非得动身行走才能止息。是以江夜准他与近处买卖,不可远去,如今已在京城,却要南下,路途甚远,非几月不能到得……
“今偶得一法,可御风寒。”公子瞬时口吐莲花,将与陈训相遇至分手之详细经过说与他听。
江夜怔愣,忽闻龙兴皇子三岁而薨却不禁落了泪,径自拭了,心中疑道:这泪水竟像前世遗存一般,不知听得了如何触怒心扉之话语,不经意便要流溢。
“我欲先去蜀陕,广购各户留存之古贝,再返江南,倩乡里众妇女老太,以精湛绣技辅之,将古贝填充其内,以御风寒。”公子兴冲冲畅言,眼中尽是壮丽之愿景。
然江夜却深深忧虑其事,且不说以古贝填充能否御寒,却说公子在江南乡野长倩褥妇做工……此事若长久,则田地间事必无可兼顾,久之庄稼败坏,或有流民四处奔蹿,后患非凡也!虽政令未曾有禁,却实于传统伦理不合,恐有危险。
公子心知江夜不肯,便俯身抱将上去,于他耳畔厮磨,口中说些软款情话,哝哝啾啾,弄得自己好一身火,江夜犹不言语,任他独个儿唱戏。
“夜儿,好夜儿,这回子定然无事的。你且让我去罢。”
公子埋首于他胸前,哀哀求道。这般情景也似曾出现过一般,江夜凝神细想,忽的睁开双眸。是了,他记得了,便是公子买了他第二日,他跪求公子允他代考,也是这般哀言软语。
思来又叹,毕竟今时不同往日也。
那时他是以命相搏,今日公子只是情爱中的示弱求怜。那时他身若浮萍,只得紧紧抓住公子这浮木,便是如今他亦如浮木般紧附公子。而公子……公子已遇风雨,化而为龙,坐拥商号数家,江浙一带人人皆识他阳安大名。
浮木蜕为苍天之树,此乃大变化。然从来不曾变的,不过是他依旧拥有随时离去的能力,即便他此刻在哀哀请求……他亦能在得到自己拒绝后,愤然远走。
公子若有一日不再爱他,他自以为握住的都将一无所有。无论是门房恭敬喊的“二公子”,或是这锦衣玉食,这亲手煎的草药……这所有一切。
江夜猛然觉悟,却痛得落下眼泪。
他不能任性而为,今时今日的他,除了是江夜,更是鸿渐生啊!他竟已将本宗遗忘,只当自己是公子随口而诹的“江夜”!他是罪臣之子,通缉逃犯,若有一日公子离去,他非但不能去寻,还需谨慎提防被官府抓到,永生困于囹圄,与公子永决。
他本想不再执着于殿堂中那状元位,不再汲汲营心要报仇雪恨,忽的顿悟,痛诉自己负心,苦笑自言:勿复言捐弃前途,随公子飘荡罢。且当力搏状元之位,一来报家族血仇,二来入朝为官,护佑公子,为之铲平贼寇,为之兜罗倩妇长功之事。
“去罢。”江夜晓得,他和公子终究不是一体,终究志向不一,无法不生别。公子说得好,缘分缘散皆是天定,越是惧怕越是要来,何不如莫去想恁多!
或是一年,两年……五年……终究,他和公子犹可再会的。江夜笃定。
公子大喜,道:“知我者谓我心忧,江夜吾爱,便是你耶!”
江夜苦笑,口中沉苦,似草药发作,无言以对。
盆中无法长得参天树,院里无法跑出千里马。今千里马欲跑出他这院子,即便含泪心苦,他亦也放行……只为全其意,酬其志。
☆、第十章 海市蜃楼,南柯一梦
是夜,空中漆黑如墨泼就,偶有几许流云逸过,庭中月明如昼,白露为霜。江夜悄然下床,披衣穿履,行步于亭中,对月沉思。
公子此时尚未离去,他却已开始忧思。
待他走后,自己恐将夜夜如此空自对望了罢。江夜不免苦笑,公子总能轻言软语赚得他象心象意,满口应了。可这之后的寥落忧心,却无处去说也。
忽而寒风乍起,唯恐风寒加重,江夜只得踱步归寓。公子正酣眠。
过了几日,江夜已病愈,公子便打叠行装,预计次日离去。
江夜空自做望,并不相助,就那般看他忙忙碌碌,也不言声。
“夜儿,可是舍不得我?”公子转首调笑,无赖调调恁的讨厌。
江夜不言。
“最迟一月我便要上京。第一批货物不宜过多,日夜赶工,一月便要投入京城……”公子犹自念叨着生意经,盘算着日子,江夜却落落寡欢。
是夜,面对公子的求欢,江夜无动于衷,却如冷美人褒姒一般,一笑难求。公子知他着恼,心下又酸又甜,于是在他耳边温柔软款,甜言蜜语,山盟海誓说个不住,手下亦不老实,悄悄探将进去。
江夜虽冷不作色,却不曾推拒,任由他做事。
事后,江夜双目通红,犹带情潮,却更似伤情所致。公子忙问原因,江夜摇头,抓住公子的手腕,一口咬将上去,留下两排深红牙印,口中哽咽含糊道:“此印未消前,你必归。否则,便不要归罢。”
公子拧眉不解,忽而却笑而应承:“定然早归。”
清晨,天热将明未明,残月犹照半边天,公子起床打叠行装,将要出城。
此番江夜却不再理他,径自睡了。不似从前,虽夜度春宵,身困体乏,亦是亲自相送,倚门劝他早归。
临行前,公子摇不醒装睡的人儿,只得在他额上一吻,信誓旦旦道:“我必平安早归矣,娘子勿念。”
公子别后,江夜才敢睁眼,眼角晶莹坠落。从此这满庭满室之孤冷,又如浓雾下沉,慢慢复归也。
公子去后几日,果有说客盈门。不去管那背后是哪位皇子,江夜心中郁郁,皆是冷冷回拒,目下无尘无视之。
两派虽恼,却也暗自窃喜,这扬州解元为曾倒向他派,亦是不错,待将来自己登位,先稍稍贬斥他一二,再擢高位,此人不尽在手耶?
二十余日后,某清晨,江夜忽感寒衾有异,竟暖意横生,令自己冒汗而醒。睁眼一看,却见有一陌生大红鸳鸯被褥正覆于身上,心中了然。侧头一望,公子面庞如玉,睡眠正酣。
江夜心中蕴暖,不自禁露出笑意,轻轻偎进那人怀抱,那人虽犹未醒,却自然而然,纳他入怀,紧紧抱住,口中粘绵唤“娘子……”
天大明,俩人犹未起身。公子夜半才归家,此时微微转醒,见江夜安然卧于怀中,不禁勾唇展颜。
天下莫大幸事,莫过于江夜在怀。
江夜转醒,忽见他腕间齿印新红,比自己初咬时更深,便问其故。
公子笑答:“吾每念江夜,便轻咬一口,从不曾担心来日进不得家门。”
江夜闻言,嫣而一笑。便是此意,他要公子时时念他,一日不得忘却。
公子此行所载货物,皆少有人见,吉北棉衣,吉北棉服,样式花色皆无多大变化,价钱略贵,却因“扬州解元从兄阳明”打着“为天下寒士庇风寒”旗号,引得南来举子皆出资解囊,买上一件尝试。
没曾想,第二日便如江夜一般,头顶冒汗,只得掀被解汗。口中大谢阳明其人,纷纷为之扬名。
未过几日,公子之货物全全脱销,犹自不够,许多京城百姓,迟来举子,纷纷预定。
公子大喜,当晚便缠着江夜恩爱,两人高下左右,满床翻滚,江夜不堪其力,隐忍不住,连连喘息求饶。公子思想又是一月不见娘子,长夜漫漫,无人相伴,恨不能将他装衣兜里带走,哪里肯放过。压着软若糖泥的江夜,闹了一个整晚,直弄得他骨肉分离,神魂不附,第二日天明,公子离去都未曾转醒,一觉睡到正午时分。真个羞煞人也。
公子每月往来,货物售罄。每每此时,江夜便释书盼君归,每夜春宵,其间等待越长,越觉珍贵,两人兴致盎然,花样百出,第二日犹困觉不起,亦是常事。
数月后,天气转暖,三月东风吹雪消,山峰翠色如滴。公子犹滞留江南,一月未归。
春闱到眼头,江夜只得恋恋别去。贡院门口递交文书,江夜亦是百无聊赖,随队移步。
却不曾想,楼宇暗处,有人正目不转睛盯着他,眼中狂喜,如遇神仙。
“咳咳……便是他,是他!十多年未曾见过,朕亦记得分毫不差,那张脸分明是当初的模样。着人查,给朕查清楚,他代何人赴考……咳咳……”
老态龙钟的皇帝此刻见了江夜,口中咳嗽连连,鲜血染红巾帕,险些跌下龙椅。心头往事翻覆久久不能停,那藏在心头的秘密,已化为血脓,如腋成裘,病了他大半生。终于盼到今日,他要诉之于口,不堪驾鹤归西还残有余念。
国师立于皇帝身后,见着江夜此般郁郁模样,亦是轻叹,当年小孩儿也如此大了,端的风流俊秀,娇俏潇洒。只不知,同他一道那人,当今如何也。
此间风波江夜不知,独自安静答题,归家。
数日后放榜,那人犹未归,江夜心中没来由地烦忧,并不去看榜。
不多时,却有人敲锣打鼓来报,言高中会元,已是连中两元,请赐赏钱。
江夜性冷,并不意外高中,却也叫人拿钱打发了。此些银钱皆是公子所遗,说若他有事耽搁未归,便令他随意打发。数量颇丰,人群狂喜,感恩戴德,祝佑江夜连中三元。
江夜不言不语,喜怒不形于色,由是众人皆附会谣传:准状元郎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真真是个君子。
一时间媒人踏破门第,京中各家小姐求嫁。
江夜更是心烦意乱,久望公子不归,忿而闭门谢客。
众人赞他,会元大人不耽于美色,一心闭门苦读,乃国之栋梁也。
唯少数人揣度,会元大人莫不是有龙阳之好?
江夜不堪其扰,闭门静思,直至4月下旬,又逢殿试。
他已思量清楚,虽圣上真颜难见,亦不可贸贸然求情,今且当做平凡书生那般,求个功名罢,往后再徐徐图之。
大殿上,江夜看罢策文,胸有块垒,一挥而就。无意中抬头,却见皇帝正目光灼灼,直视他一个。
江夜不堪帝皇锐目,故作镇定,垂目敛息。便在刚才那刹那之间,他忽的窥到了帝皇之威严,手握权柄,生杀予夺几十春秋,早已超越凡人,眼光锐利似剑,直指人心。纵是如今垂垂老矣,行将就木,两位皇子虽久聚朋党,亦无人敢妄自僭越。朝臣无敢愧其真颜。
自己曾满腔热血,思想今日上殿陈词,无任何信物证人,便想凭借空口白牙,令帝皇认错,为他沉冤昭雪,实在太过无知令人发笑。
是耶!公子定然笑他痴傻罢。只不知此刻他尚在何处,川陕?江南?抑或已在进京途中。
卷题已交,众考生移步太和殿,等待赐名。江夜不敢回头,身后帝皇锐利目光如刺在背,他不禁担忧,难道被识破了?
不该如此罢!他从未见过皇帝,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