夙夜答了声“是”,便黑影一闪,又消失在了人前,而他幽深的瞳仁中却不知名的眸光,像是一簇跳动的火苗,明明灭灭。
于是将那台案上散落的枝叶敛好后玉曦才缓缓起身,黛儿有些担忧的看着她,叮嘱道:“小姐凡事要小心。”
玉曦轻轻的“嗯”了一声,才朝亭外走去,黛儿看着玉曦远去的背影,嘴角的笑意也缓缓凝结住,她突然想到几日前主子吩咐她的事——这几日务必要暗中看住苏黎嫣。
虽不明白这其中之意,然而黛儿却是隐隐察觉到什么,或许,是和小姐有关吧……
不过这些也由不得她多想了,或许到事成之日已经不远了,到时候便能再见到自己爹娘了,如此想着,黛儿仰头将眼底的泪水硬生生的逼了回去,嘴角已经扬起了一抹笑意。
玉曦出了梅兰苑,沿着那条小径走着,这宫中巷道径路颇多,稍不注意便会迷路,而这条路她却是异常记得清楚,那时还是严冬,白猫相引,无意间便将她引到了那处地方,那时的自己是欣喜的、挣扎的、无奈的、痛苦的。
或许真如他所说,要得知自己的身份,必要入宫。
她究竟是该感谢他,还是应该恨他?
然而如今都已经不重要了。
也不知走了多久,绕过东宫正门,沿着东宫的宫墙朝后走,直到走到最尽头,便看见那个规模极小的殿门,门前依旧是没有任何侍卫把守,而此时殿门竟是紧闭着的,冷冷清清的一片。
难道林煜此时并不在府中?或是在殿中与太子商讨政事?
玉曦站在殿门前,有一丝犹豫,微微抬手,便停在了半空,思忖了片刻,却听见“喵”的一声,紧闭的殿门便缓缓被推开,玉曦低头一看,竟见那只白猫雪白的爪子正攀在殿门上,缓缓朝前走着,一双碧绿色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她。
玉曦笑了笑,将那只白猫缓缓地抱起,那白猫似也乖巧,雪白的一团缩在她的胸前,殿门缓缓敞开,玉曦朝里走去,便看见那抹白色的身影依旧如谪仙般的坐在石桌前,他朝她看来,那目光平静温润,像远山中的一泓清泉,碧波盈盈。思绪倏然一飞,恍惚又见那年的月夜,他将她带入房檐,晚风习习,各述心事,又恍惚回到了那个寒冬,他依旧是这般坐在这个石桌前,清俊的容颜映在她脑中,久久不曾散去。
如今一别,再次相逢时已是最美的初春,他依旧在这里等她。
然而唯一不同的是,这殿中不知何时开凿了池子,池中碧水清幽,开在池中的睡莲静静的浮在水面,粉白色的花瓣缓缓张开,露出里面嫩黄的花蕊。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怀中的白猫轻轻一跃便从她怀里跳了下来,玉曦理了理身前的衣襟,轻声问道。
林煜微微一笑,“林煜只是觉得大人有心事需要林煜解答。”
大人?
玉曦心中一痛,他对她,永远是这般陌生和疏远,甚至在她当上女官之后依旧是这般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远,玉曦沉默了半响,深吸了一口气道:“以后不要叫我大人或是宁小姐,叫我玉曦吧。”
她寻了个石凳坐下,抬头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要望进他心里去一般。
林煜沉默了半响,起身拱手道:“礼不可废,林煜对大人岂敢有逾越?”
林煜的话如一盆冷水般浇下,玉曦紧咬着双唇,眼中闪过一丝悲戚,“如今只有你我二人,何必如此生疏?即便是我如此小的要求,你也不愿意答应?”
她将他扶起,而林煜坐下后却是微微叹了口气,唤道:“玉曦……”
“如此又是何必?当初是我亏欠了你,自是要弥补的。”
“弥补?”玉曦却突然轻笑一声,“那你又当如何弥补我?将那重新愈合的心再度撕裂开来?”
“你终有一日会明白的。”林煜淡淡道。他能同她说的唯有这句话,他这么多年来苦心积虑、筹谋数载,何尝不是为了等那一日,为了那一日他又付出了多少血和泪。
说完,林煜似是不愿再纠缠于这个话题,说道:“你今日来找我,可是为了太子与永安侯之事?”
玉曦也稳了稳心神,索性也步入了话题,说道:“不错,此事我想你定也参与其中,如今两位大人尸首均已被毁,实在再难寻到半分头绪。”
“那你觉得这背后策划之人会是何人?”林煜只笑。
玉曦轻笑,“无非便是太子与永安侯二人。”
“你猜的自是不错,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此事皆为永安侯一人的独角戏,他如此做,第一便是望借皇上之手予太子一个重击,二便是让皇上陷入两难的境界,以此打破这种平衡。如此一箭双雕的法子,永安侯自是不会轻易放过。”
林煜嘴角带着微微的笑意,细细将这其中的利害分析出来,如今在林煜处印证了事情的真相,此事便又有了头绪,然而她真的应该信他吗?林煜是太子身边的谋士,自当维护太子,然而又亦如祈帝所说,如今求的,并非是幕后之人,而是该如何平衡当今的局势。
然而若真是如此,永安侯的目的又是什么?为何要杀自己的党羽?
如此想着,玉曦便又问道:“那依你看来,如今当如何平衡这局势?”
玉曦这样问并非是没有道理的,她知道此事若真与太子无关,那么太子一党自也希望能平衡如今的局势,无人愿意引火烧身,只希望这莫名的大火能扑灭下去。
林煜却没有答,只是缓缓起身,走到那莲池前,暖风拂过他的黑发,白衣如尘,他便这样静静的站在莲池边,宛若九天之仙。
“你来。”他朝他微微招手,眼中尽是柔和的暖意。
玉曦敛起那垂在石凳上的凤衫,旋即起身,垂瑱上的玉珠摇晃,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她款款走到莲池边上,站在他身侧,池中映上了他们的倒影,一白一红两道身影,那般合称,然而分明是如此短的距离,却像是隔了一个世纪般遥远。
池中睡莲静静的浮在水面上,莲叶田田,碧绿色的池水中依稀可以看到几条鲤鱼游曳,红色的鱼尾轻摆,惊起一圈涟漪。
“你看,如今的池中如此平静,波澜不惊,莲和鱼能共同生活在一起,但若是在这池中放入几只池蛙,又会是如何?”
林煜淡然微笑道,而玉曦静静听完后,说道:“自是要惊起一番波澜。”
“不错,而要使这一汪池水恢复平静,便是要除去那几只池蛙,亦如太子和永安侯,若想平衡如今的局势,便要除去那干扰平静的池蛙,然而要如何寻找这池蛙,便只有一个法子。”
作者有话要说:
☆、暗涌之宫(五)
玉曦忙问道:“什么法子?”
林煜笑了笑,看着那池中欢快的鱼儿,沉吟了半响,然后缓缓的从嘴里说出两个字:“嫁祸。”
玉曦微微一怔,眸中闪烁着一丝茫然,“你是说……”
“众人皆知,两位大人是在昨日下朝后去永安侯府中后出事的,据林煜现在所知道的,一同去永安侯府中的,还有其他几位大人,而他们几人皆在侯府中用过宴,而两位大人在回府的路上被乱箭刺杀,估计也是永安侯为了掩盖什么,而你要做的,便是找到那日的菜谱,或是从永安侯府中的厨子处打听,而这自是需要府中之人调查,而最好的人选,便是江临墨。”
听完这一番话,玉曦有些微微的怔住,这也是她之前所想的第一条线索,然而苦于自己如今的身份自是不能随意出宫,然而她却忘记了一个人——江临墨。
依林煜如今说来,难道已是知道……
看到玉曦脸上神色几多变幻,林煜温言一笑,脸上没有任何责怪的表情,“你可是在想你与小侯爷之事已是被我知晓?”
玉曦没有说话,只是怔怔的站在原地,如今最聪明的选择便是保持沉默,难不保林煜是在诈她。
“其实你与小侯爷暗中结盟之事我一早便已知晓,只因如今,我与小侯爷亦是盟友关系。”
林煜轻声说道,而玉曦却是蓦然一惊,江临墨身为永安侯嫡子,如何会与太子身边的林煜结盟?
于是玉曦忍不住出言问道:“为何要告诉我这些?你便不怕被江临墨知晓?”
听到她的话,林煜不惊反笑,“你可知小侯爷与永安侯不合之事,如今你既然取信于我,而你亦与小侯爷有盟友关系,而我们自然也是盟友。”
说完,林煜继又说道:“而之前我所言的嫁祸,便是与永安侯府的厨子有关,不管他们昨日做的菜是否有毒,他们都是必死无疑,让他们来做这池水中的池蛙自是再好不过的了,而那时,你只需在皇上耳边说凶手是小侯爷所缉便可,如此,僵局便已解。”
听完林煜所说,玉曦身子竟有些微微发颤,神色间漫生出掩饰不住的惶然,没想到那么多人的性命竟要由她来终结。
然而像是想到了什么,玉曦说道:“若真是如此做,江临墨岂不是便要与永安侯彻底翻脸?”
林煜轻笑,仰头望着那骄阳如火的苍穹,“自然,因为很快,便会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
玉曦不知道今后会发生什么,她只知道,那些人命此刻便轻易握在她手中,一念之间,便可将那些无辜的生命化为粉末,这便是权,生杀予夺掌握在一瞬之间,然而正如林煜所说,这也是平衡如今这动荡不安的局势唯一的办法。
玉曦便这般沉默的站在原地,久久没有说话,暖风拂面,鼓起她宽广的衣袖,那蜿蜒盘绕的红莲像是殷红的血一般坠在其间,鲜红刺目。
直到那风力渐大,拂过平静的池水,水波潋滟,莲叶轻扇,不知从何处竟卷起一方丝绢,缓缓地漂浮在空中,如一只翩翩起舞的蝶。
这方丝绢她是认得的,那晚月夜之时,轻拂在空中的白色丝绢便是同这一般。
玉曦缓缓转头看向林煜,他的目光依旧是那边宁静而遥远,却不似那夜一般惊慌,他只是平静的站在那里望着那逐渐坠入池中的丝绢,伸向半空的手突然顿了顿,指尖微微有些颤抖,但随即缓缓垂了下去。
“既是握不住,便由它去吧。”林煜苦涩一笑道。
玉曦笑意凝了凝,有些艰难的扯出一丝笑,然而心口处却像是被人挖空,血淋淋的淌下。
她还记得他那夜说的话,这丝绢是个旧人所赠……
或许,那人才是他一直心心念念的人吧。
只见那丝绢缓缓地落入水中,碧绿色的池水将那丝绢一点点的渗透,雪白的丝绢变得沉重,直至被池水完全淹没,下沉……
然而那雪白的丝绢上却像是有什么东西隐隐若现,如那远山的袅袅烟雾一般朦胧迷离,渐渐的,一点一点的浮现开来,如薄羽般映在那丝绢上。
——竟是一首诗歌。
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
河汉深且浅,相去复几许?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玉曦看着那丝绢上浮出的诗歌,轻声低喃道。
然而脑子里却是猛然一阵刺痛,像是闪过千万把利刃,一点一点的割裂她,拼命撕扯着她的记忆,玉曦猛地后退几步,痛苦的抱紧脑袋蹲在地上,双手环膝,嘴角因痛苦而紧抿着,眼中闪过大片大片的茫然,像是被折断双翅的雏鸟。
玉曦的眸光开始涣散,思绪却随着那丝绢飘得甚远。她仿佛又见到了那个弦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