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多养着洋狗开小跑车的金贵人儿从乞丐们身边经过,目不斜视的技艺让人叹为观止,可是这种事情封琉璃绝对做不出来。于是,她的那只口袋几乎是个无底洞,几乎永远是空的。又被小伊说中了,这实在是种潜在的可怕开销。
“怎么样?”小伊只是笑她;封琉璃低着头不回答,叫她视若无睹,她会睡不着。
到后来两个人出门,见到乞丐,封琉璃还在犹豫,夏小伊已然不耐烦地掏出自己的钱来丢过去,然后拉着琉璃的手快步而走。
“你真是烦死人!”她数落。封琉璃则对夏小伊说,你其实是最善心的好人,你自己不知道么?
“当好人有什么用?越是好人越是倒霉!”小伊恶狠狠地回答。
封琉璃做“好人”终于是做出了事故。那一次,她和小伊遇见堵车,拥挤的十字路口中,一个四十余岁的独臂乞丐在车河里游来游去,瞧见有摇下来的窗子就凑过去。他走到小伊的车前,琉璃照例把口袋里的钱掏给他,那一次是几枚一角五角的硬币,谁知道那乞丐接都不接,反而说:“几毛钱不够买个馒头的,小姐再给点吧。”封琉璃还没答话小伊已然暴怒,喝道:“嫌少了别要!谁是该你的欠你的?”
那乞丐涎涎地笑:“小姐年轻漂亮,赚钱还不容易?给这点钱也不衬身份不是?”说着就要把手从车窗的缝隙间伸进来。
琉璃吓得连车窗都忘了摇,小伊却指着他大喝一声:“你信不信我找兄弟剁了你这只狗爪子!”那乞丐显然吃了一惊,将手缩了回去。他是什么样子的老油条,看准了车里的两个女孩子都是干干净净柔柔弱弱的女学生模样,谁料其中一个突然变了面孔……是了,二三十万的小跑车,原也不是等闲女学生开得起的。
那乞丐终于走掉,夏小伊对封琉璃怒目而视,嘴里恨声数落:“我有没有胡说?我是不是恶人?”封琉璃只是噤声,良久才叹口气:“他们这样人不人鬼不鬼的,真的是可怜得很。”夏小伊犹自愤愤然:“我就知道你是这样,从小就是婆婆妈妈的!为了一个‘竹子开花了’也能哭半天。这也可怜那也可怜,这世上可怜的事情多了,你以为自己是观音菩萨啊!”
这也是姐妹两个的老掌故,小时候她们不知道在哪里学过一首歌:“竹子开花了,咪咪躺在妈妈的怀里看星星。星星而星星多美丽,明天的早餐在哪里……”本来学了倒也没什么,偏偏两个女孩子弄不懂为什么竹子一开花,明天的早餐就没了,于是跑去问大人。后来封母告诉她们,竹子开花了就是竹子要死了,咪咪是只大熊猫,竹子死了熊猫就没饭吃了。这一下不得了,封琉璃竟然为了那只叫咪咪的大熊猫蒙着被子哭了整个晚上,第二天红着眼睛抱着自己的存钱罐非要叫妈妈给大熊猫送去,给咪咪买竹子吃不能叫咪咪饿死。封母被缠的没办法,只好答应,收下了存钱罐,琉璃这才不破涕为笑……封琉璃所有的记忆仅止于此,但夏小伊却知道的更多。她知道封母并没有真的去管那只连是不是存在都没人说得清的大熊猫,而是把封琉璃存钱罐里的钱全都拿去补贴家用了,眼尖心细的她见过封母在楼下打散酱油散醋的时候总是付给那师傅一把分币,让人家诸多埋怨。可是夏小伊并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封琉璃,那时候还很小的她就隐约知道了这该是个“秘密”,还是自己咽下去、独自保守为好,这是她极少的没有和贴心好友分享的事情之一。
夏小伊看了一眼身边,傻傻的封家小丫头真的兴高采烈的唱起了那首“竹子开花了”,也许她到现在还以为自己攒了很久的零花钱都已经给熊猫咪咪买竹子去了,而不是变成油盐酱醋稀里糊涂的进了自己的肚子。幸运的封琉璃到现在也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曾经欺骗过她,而夏小伊却始终冷眼旁观、清楚明白,只不过把这个黑色的秘密深深藏在心中罢了——这就是夏小伊和封琉璃的不同之处,“给熊猫咪咪的钱”与她几乎堪称无父无母的身世,与她从小就深有体会的街坊邻居们对她的鄙视和恶意一样,都是埋伏在她性格中的特殊因子,正是这些因子,让她和封琉璃这样一起长大的两个孩子,性格却南辕北辙向完全不同的方向延伸下去。
当夏小伊再一次暗自发誓要把“给熊猫咪咪的钱”这个大秘密永远的保守下去的时候,她却不知道,在她身边,正唱着那支歌的封琉璃心中却在为她而感到难过——封琉璃总是会因为任何理由为夏小伊难过,就像夏小伊永远觉得封琉璃是自己应该负担的责任一样。
——也许这就是“姐妹”;这就是她们用心对待彼此的证据。
***
正因为是姐妹,有许多事情封琉璃反而愈加说不出口。她的工作问题解决得并不顺利,买了数份报纸打了N天电话之后,终于在一家小公司找到了一个行政助理的职位——所谓行政助理,也就是茶水小妹的升级版本:复印、打印、管理档案以及最最重要的随时摆出笑脸,为一众办公室秃头男鼓劲打气……说起来似乎也没有什么难点,但封琉璃依然紧张地满手是汗,面对头儿总是严厉的脸色,拼命低下头去。
这工作需要人时时刻刻集中精神,将各种各样的繁杂资讯统统装进脑子里;总是很忙,总是犯错,薪水微薄。她不是没想过换工作,可是一回忆起别人看着自己的简历,看到那长达五年的本科生涯而面露疑惑的时候,便失去了全部的勇气。
——可这些都不是能够告诉夏小伊,能够与这个姐妹互相分享的事情。
人一长大,秘密就会变多。就会滋生出越来越复杂的理由,就会陷入越来越无可解释的境地之中,这都是没有办法的事。也许人和人之间,本来就是注定无法互相“了解”的,只要能“理解”就好;能“理解”,那就已经足够了。
起初,封琉璃很害怕小伊像自己的父母那样,对她倾注尖刀一样的关切,不住追问她境况如何,问她“为什么”——仅仅想一想这样的场面,琉璃就已经觉得胃里在隐隐作痛。幸好小伊不是这样的人,她总是用一种近乎大大咧咧的温柔态度来对待封琉璃的敏感和自卑,只要琉璃自己不说,她便好像将这些事情统统忘在脑后一般,只是拉着她出门逛街回家看老电影,说些无聊废话,不该触及的问题绝对不开口。
她是成熟的大人,实在是个极好的姐妹。为着这一点,封琉璃念着她的好,永远念着她的好,感激涕零。
只不过,封琉璃永远不会知道,夏小伊之所以这样对她,除了那份姐妹之情以外,还因为她看着琉璃,总会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自己——那个因为痛苦所以逃避、最终无所遁形的自己;那个没有任何人可以依靠、最终不得不咬紧牙关独立打拼的自己……对封琉璃好,就像是对自己好一样;就像是极力去补偿遥远的过去里,那个站在灰暗角落不得挽救的夏小伊一样——无论如何,人总是要对自己好的,难道不是么?
***
在何飞向她透露了签约意向之后,夏小伊首先去找了金西西。她开门见山便说:“西西姐请你做我私人的经纪人,‘飞越’承诺给我安排学习和工作机会,这你不用管,你只要负责帮我和她们谈,负责指导我就好了——我七你三,拜托了!”金西西微眯着眼睛望着她,沉吟许久,方才一挑眉,笑道:“你知道么?有人给过我更高的数儿,可我还是拒绝了。”
夏小伊心中一颤,说实话,其实她有何飞的公司帮忙打理一切,根本无需雇佣金西西的,比照她所需要的服务,百分之三十实在已比行内通行的价码高出几倍,若不是下了破釜沉舟的心,绝不会下如此重的筹码。她知道金西西不缺钱,但除了钱之外——或者说,除了区区“赚钱的可能”之外,自己实在拿不出任何有吸引力的东西来奉献给这位女神,她只有一赌。
她很清楚圈子里的水有多深,而自己又是个刚刚学会游泳、只能胡乱扑腾两下的旱鸭子,若没有金西西这样的人物保驾护航,恐怕还没翻出什么大浪,就先给淹死了。夏小伊几乎没有犹豫,就对何飞说她会签他给她的任何合同,哪怕是卖身契也无所谓——只要金西西也同意。何飞微微点头,脸上的表情不置可否,眼神中却露出和煦的神彩来。
“……小伊,你能不能对我说实话,为什么来找我?”金西西轻声问她。
夏小伊有些着急了,声音也不由大了些:“我该说的都已经说了,没有一句是假的!我真的希望西西姐你能帮我!”
“你为什么不去找陈莉莉?”
夏小伊语塞。是啊,莉姐明明是更好的选择,她也许没有金西西这样的手段,但她应该不会骗自己,她是自己的朋友……朋友,那金西西算什么的?算是“朋友”么?不知道,这问题夏小伊回答不出;可事实上从一开始,她的脑中就只出现了金西西一个人的名字,她不想选别人,别人都没意义。
末了,她也只有咬紧牙关,斩钉截铁回答:“西西姐,我只想找你。”
“……你信我么?”
夏小伊迟疑片刻,摇摇头:“不,我不信……但我依然还是只想找你。”
金西西终于趴在沙发扶手上,放声大笑起来。
“你是笨蛋么,Sicily?”她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你真有意思,我从没见过你这样的人……换了你,你会和一个笨蛋做生意么?”
夏小伊沉默不语,脸色渐渐黯淡下去;她必须要找一个办法来挽回颓势,可是脑子偏偏在这关键的时刻空白一片,半个主意都想不出来。
金西西笑了好久,末了,忽然直起腰来,擦擦眼泪,朝夏小伊调皮地瞬了瞬眼睛,开了口——是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好的。”
夏小伊几乎怔住,彻底无话可说。心中一阵狂喜又一阵不敢置信,简直不知该如何表达了。
金西西忽然倾过身子,给了她一个极甜蜜、极温柔的拥抱,将口唇埋在她发间,在她耳后轻声说:“我是不会和个笨蛋做生意的——可是没办法,谁叫我爱你呢!”
——无论是谁,无论你有着怎样的铁石心肠,在金西西这样芬芳醉人的言语之中,也注定要不由自主地软化了。她的确是个天才女演员;即使她的相貌让她永远也无法站在舞台的中央,这一点也依然不会改变。
“……好了,你等我五分钟,然后我们就出发,”金西西忽然放开夏小伊,理了理鬓边的乱发,说道。
夏小伊还未从方才的大惊大喜中恢复过来,反应慢了半拍。
“看什么看?既然何飞肯签你,这机会绝不能错过;咱们立刻去找卓乐,省得夜长梦多。”
“卓乐?”这是夏小伊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卓尔不群’的‘卓’,快‘乐’的‘乐’,”金西西已然起身,向浴室的方向姗姗而去;颤巍巍丢下一句话:“她是何飞的管家,这女人不好对付,你小心点儿。”
***
卓乐是个……怎么说呢,总之很难形容的女人。她穿着白领阶级惯常套在身上的高级套装,长得不美也不丑,中人之姿。与几乎总是在笑的金西西截然不同,欢喜的表情似乎永远也不会出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