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寅当时不屑一顾,这时却不得不承认,下得怎么样还另说,首先你需要会下棋。
柳从之的姿态非常随意,仿佛就是在与朋友对弈,落子很快,也并不算严谨,棋风异常平稳,不杀气腾腾,也不咄咄逼人,棋招信手拈来,如行云流水一般。薛寅每每抬头看柳从之,都见这人一脸气定神闲,面上活似戴了个笑脸面具,一点窥视不出情绪,每时每刻看到这人神情,都会让薛寅有一种此人成竹在胸无所不知的错觉,对弈中看到对手这等表情实在是郁闷,薛寅于是埋下头,不看柳从之,闷不做声地落子。
柳从之落子很快,薛寅落子更快,反正也没把输赢放在心上,出手异常直接,很少布局,棋面几乎是一边倒的局势。
就这么下了一会儿,柳从之凝视棋盘,笑着摇头:“你可是在敷衍我。”
“不敢不敢,我棋艺平平。”薛寅强打精神,半眯着眼睛。
柳从之含笑的目光在他的面上一扫而过,拈着手中棋子迟迟不落,忽道:“既如此,在这盘棋上加一点赌注,可好?”
薛寅暂时清醒了些许,暗觉不妙,“什么赌注?”
柳从之看他一眼,并不答话,忽地笑道:“我昔年曾在宣京与老宁王爷有一面之缘。老宁王也是当时一员猛将,英武非凡,气宇轩昂,令人见之难忘。我那时不过十来岁,年岁尚轻,故而发奋立志,要习武艺,学兵法,将来有朝一日,或也能披挂上阵,征战四方,保家卫国。”
薛寅乍听自己老爹昔年光辉事迹,惊诧万分,谁不知道当年柳从之被罢官为民,人人以为他此生再无翻身余地,不想这书生正逢战事,干脆投笔从戎参军去了,真真正正不愧文武双全四字。究其源头,原来是自己老爹?薛寅干笑:“这……倒真是让人惊讶。”
柳从之叹道:“老宁王功绩不凡,最终却终老北化苦寒之地,想来也是凄凉。”又打量薛寅一番,笑道:“我初见你,可吃了一惊,你长得一点不像你父亲。”
“我长相随母。”薛寅揉了揉眼,他一脸困倦,眼睛微微发红,因为喝了酒,脸也是红的,他模样清秀,如此就显得有些可怜,“敢问陛下,赌注究竟是什么?”他要精神好,兴许还爱和柳从之在这儿兜圈子,但他觉得自己已经快要撑不住了。
柳从之失笑,“也是,我多言了。”玩味看一眼薛寅,笑道:“赌注嘛,就是这宁王的称号。”
宁王两字入耳,薛寅一个激灵,刹那间似乎明白了柳从之的意思。
果然,柳从之微笑道:“我从不亏待降臣,你既率众降我,我定不会为难于你。你本是大薛宁王,我想,予你一个王爷的身份,应该也是合适。”他轻轻在棋盘上落下一子,“我想你应是愿意继续用这宁王的称号的,不过这就看你这局下得怎样了,如何?”
薛寅对柳从之的处置并不惊讶,以柳从之做事手段来看,这本来就是最合适的做法,一个架空了的名义上的王爷,全了面子,买了仁名,有何不可?思及此,他眼中瞬间闪过浓浓倦怠:“陛下,薛寅不求名号,不求身份,只求有生之年,回归北化故地。”
这是他第二次说这话,他也确实想回去了,从北化到这里,轻松至极,理好行装出发即可。只是如今……他甚至不知道,他有生之年,还能不能回去。
薛寅的态度放得极低,几乎是哀求了,柳从之眼神微沉,低笑:“你既知我的答复,何必多费唇舌?”
薛寅默然,最终执起棋子,叹息:“我赢了这局,便给我宁王称号,此言可当真?”
柳从之笑着点头:“柳从之言出必践。”
两人安安静静开始下棋。
柳从之篡位夺国,来历不正,薛寅身份敏感,几乎就是一块起兵的绝好大旗,如今新朝将立,虽大体平稳,但将来必有风浪,无论出于哪方面考虑,柳从之都不会放薛寅离开掌控。这道理薛寅也明白,可兴许是太累,还是说了废话。
他这两天也确实情绪低落,不愿示人以弱,但一直示人以弱。
这夭寿的皇位。
薛寅看一眼棋盘,微微蹙眉。
他前面下得太不经意,这时已经完全落了劣势,要追上来,不容易。
薛寅棋力其实一般,从未真正下功夫练过,不过脑子还行,这时认真了起来,棋风蓦地一变,散漫随意立时变作煞气腾腾,杀伐果断,爽快地自废江山,而后打开棋面,以攻为守,布局仍然较弱,但攻势犀利果决,常常出人意表,竟然硬是渐渐扭转了颓势,看上去不那么惨淡了。
薛寅越下越认真,不自觉脸上疲色尽去,眼睛牢牢黏在棋盘上,嘴微微抿着,神情分外认真。柳从之有趣地发现,这个秀美文弱的年轻人脸上现出一点肃杀之气,遍布血丝的眼中带出一星点兽性,一直驮着的背这时也挺起来了,撑起了周身气势。
有意思,柳从之玩味地看着棋盘,行事出人意表,在朝堂之上手刃华平的人自然不会是个软骨头,来自北化,懒散秀气,被传作无用软弱的宁王……实在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秀气无害的外表下,根本是一身的匪气,这一点,倒是像当年的老宁王。
毕竟是父子,血脉相承。
薛寅的攻势极凌厉,柳从之的神色却一点不变,仍是笑得成竹在胸,棋局近尾声,他看了一眼错综复杂的棋盘,轻巧落下一子。
薛寅看一眼他落子的位置,眉头一跳,想落子的手一僵,仔细看棋盘,皱起了眉,左思右想,最终无奈摇头,干脆投子,“陛下厉害,我输了。”而后呼出一口气,整个人都垮了下去,疲倦地打个呵欠。
薛寅下棋,喜欢进攻,也擅进攻。杀伐果断,奇招频出,确是不弱。
但柳从之更胜一筹。
柳从之棋风平和,并无多少锐气,然而布局极其精妙,连消带打,鲸吞蚕食,都做得自然随意,手段极其高明,同时擅防,棋面如水银泻地,异常周到细密。薛寅攻势再是惊人,有时也如打到棉花上,有无处着力之感。
薛寅看着柳从之面上胸有成竹的笑容,无奈摇头。他与这人到底有十来年的年龄差距,他尚懵懂不知事的时候,这人已经金榜题名,纵横朝堂,名扬天下。薛寅自问也不是什么天纵奇才,对上柳从之,他确实弱了一筹,若非如此,他又何必跪地投降,成千古之耻?
柳从之看一眼棋盘,点头道:“确实没什么可下的了。难得下得痛快。”说罢命人把棋盘收了,神色一正:“今我得宣京,南边大抵已平,只北边仍需清理。我听闻你昔日入京,曾携一千名北化兵随行,如今这一千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笑得沉稳平和,“不知他们下落何处?”
绕了一大圈,试探了半天,终于谈到正事上了,薛寅心里叹气,道:“这一千人是北化兵,自然应该归于北化。”
他是国君,更是降臣,一旦投降,命运难料,他不可能让自己手下人跟着自己波折受苦。
薛寅续道:“这些人并非京兵,已经出京原路返回北化,他们也不是我薛寅的兵,受郡主薛明华管辖。”他顿了顿,抬头看柳从之,目光诚恳,“想必这两日,陛下就能收到北化的降书。北化贫瘠,绝无反心,只求天子体谅民生,可让百姓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如此便是大恩。”他说着,神色渐渐郑重起来,认真问道:“陛下可愿应允?”
柳从之安静地看着他,眼中闪过一丝赞赏,沉声道:“我曾发下宏愿,愿天下百姓安居乐业,海晏河清,天下太平。”
柳从之神情沉稳凝定。
有的人说的话不如一个屁,有的人说的话却沉如山岳,让人不自觉信服。
薛寅与他对视,最终微微躬身,“薛寅代北化民众,谢过陛下大恩。”
柳从之摇头笑道:“做都没做,何谈恩泽。”他语气淡淡的,“为帝者,不事民生,要来何用?”
薛寅低声道:“若所有帝王都明白这个道理,何来改朝换代?”
如果不出意外,这确实会是个好皇帝。
“说得极是。”柳从之语带惋惜,“你我若非在此等境况下结识,或成好友。”
薛寅小心地打个呵欠,道:“可惜事已如此,多说无益。”
“确实如此。”柳从之点头,“夜已深了,此间事情已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你怎么早不说夜已深了?
“是。”
薛寅眯着朦胧一双眼飘也似地爬起来,走到屋外的时候,看了看天边。
月上中天,银辉满地,夜幕下的皇宫极其安宁。
新帝是个有大志,抱负远大的人,目前看来,手段与风度也堪称君子,这乱成一团的江山,大约真应有这么一个人来理清楚、扫干净。如此之人,有治世之才,有安邦之能,单论才干,比薛寅强上太多,也适合做这样一个皇帝。
薛寅将得一个王爷的虚名,日后或许就坐困宣京,不得自由。可这并不代表他的性命就无虞了。
柳从之不日即将登基,当了皇帝的人,能和未登基前一样么?绝对的权利必将影响一个人的性情,那宠信华平导致几十年动乱的老皇帝也曾是雄才大略,杀兄夺嫡的人,晚年却昏庸不堪,将江山败坏成了这样。薛寅身份敏感,柳从之一时容他,还能一世容他么?
薛寅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疲惫至极,脑筋却分外清醒,思绪良多。
甭管新帝看上去多么友善,他还是得想办法逃,想办法活命。
不过不能莽撞,小命只有一条,可不能轻易玩完了。柳从之性情隐藏太深,看似完美无缺,忧心民生与江山社稷,但若说真的毫无野心私欲,又有谁信?
就如今日席上所说,华平肆虐朝中为祸,但若真要除之,只要承担得起后果,却也不难,但华平却硬生生在强敌环伺中活到了被薛寅捅死。华平的存在甚至也是柳从之起兵造反的一面旗,为他提供了莫大好处。而大薛上一任皇帝,薛寅堂哥,一登基就病倒,无力遏制柳从之,病榻缠绵一年又蹊跷死去,这里面又怎可能没人动手脚?
柳从之看上去再是完美,这世上也绝无完美无缺之人,薛寅对他有着本能的戒备心,相谈一番,心中警惕反而更重。想起薛明华,心中也是惘然,柳从之崛起夺位,他姐弟二人身为大薛皇室血脉,既无力阻挡,就必然任人鱼肉。
十月末,柳从之扫平薛朝,入主宣京。
同年十一月二十,柳从之于宣京登基,改国号为靖,改元天启,自此君临天下,万民臣服。
柳从之登基大典隆重非常,大典礼成,薛寅也在臣子队列中,伏拜跪倒,山呼万岁。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至此,新朝乃成,薛氏一朝二百余年历史就此风流云散,盖棺定论。
薛朝昔日帝王臣服跪拜,昔日旧臣降者众多,似已无人在意前朝种种。
然而偌大天下,就算所有人都将此抛在脑后,至少——还是有一人在意的。
这个人名叫霍方。
☆、篡国之君
柳从之的登基大典办得极其隆重。
如果说薛寅当日登基是赶鸭子上架,办得像个笑话,那柳从之的登基大典自然是不可同日而语的。大典办得隆重而铺张,册封完毕之后,又宴请群臣,场面极为热闹。
薛寅在列席队伍中,看到了许多薛朝旧臣,其中也包括顾均。
这个年轻人显得颇为沉默,但对新君已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