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事起仓促,然而薛寅绝无加害之意。”
适才柳从之泰山压顶地一拍,他愣是站住了没跪下去,这下却跪得干净利落,姿态卑微,毫不迟疑。
柳从之低头看他,似乎赞赏地叹了一声:“能屈能伸,大丈夫当如是。”
薛寅垂眼不吭声。
新皇实在是厉害,厉害得他头疼。
柳从之也不为难他,抬手扶起他,而后和颜悦色道:“无妨,朕不过心血来潮练练手,你功夫不错,以后有空来陪朕过几招吧,我也好舒展一下筋骨。”
薛寅一听“以后有空”几字就觉得牙疼,无精打采道:“陛下好兴致。”
柳从之微笑,而后端详了一下手中匕首,将其递给薛寅,“这匕首你收好吧,此物锋锐异常,确是防身利器。”
薛寅一时有些吃惊,他技不如人被柳从之诈出了武器,以柳从之现在的身份,不被借题发挥捉拿下狱都是好的了,柳从之竟然毫不在意地把匕首还给他,并且允许他随身携带?
柳从之似乎看出他心中所想,淡淡道:“所见之人是否身怀利器,对朕来说区别不大。”
薛寅听懂了。
就如柳从之自己所说,头上悬剑,喉间含铁,都没什么大不了的。新皇踏着一条堪称艰险的路一步一步爬上皇位,不惧危险,也不惧加害。
柳从之身上有一种近乎可怕的自信,相信自己有能力应对一切变数与风雨。
因为强大,所以自信。因为自信,所以从容,稳如山岳。
“多谢陛下。”
薛寅慢慢接过匕首,柳从之眼中含笑,神情是一贯的平和,然而星眸黑沉,俊美的眉眼间带一份含血的凌厉与英气,加之身材颇高,一身龙袍,威严之气尽显。着实是……人中之龙,帝王之姿。
刹那间,薛寅心中竟隐隐闪过艳羡。
他还年轻,聪明,但是懒散,不弱,但是仅此而已。
有的人,将自己的一生活成了传奇。
薛寅最终心服口服,叹道:“陛下胸襟,薛寅佩服。”
可惜越是佩服,越是头疼。薛寅平生最不爱与这等高深莫测的人打交道,只觉他若再三天两头“陪”柳从之解闷,只怕届时看见这张堪称俊美无匹的脸都会头痛欲裂。
这新皇又是脑袋里哪根筋搭错了,这么喜欢找他来解闷?他受困宫中,又三不五时被“召见”,实在是想跑都没法跑。
呜呼哀哉。
另外,阿姐要来了。
他们姐弟二人,又要何去何从?
☆、日照万里
已经是十一月过了,天气逐渐转冷,虽然没下雪,但早已是寒风呼啸,故而薛寅如非必要,几乎都在屋子里窝着,左右无事可做,昏昏欲睡,仿佛冬眠。
直到柳从之正式登基,已经是十一月末,往年冷的时候怕都是大雪纷飞了,结果从柳从之登基之日开始,一连几日,晴空万里,阳光明媚,竟是连冷风都不刮了,天气好得不得了,邪门至极。薛寅想到当日自己登基,老天赏他的一场十月飞雪,心头着实忍不住骂了一句,这贼老天。
骂完后把自己的躺椅移到院子里,舒舒服服地躺下,难得能晒晒太阳,虽然这太阳出得有点邪门,但也不妨碍享受。柳从之依承诺给薛寅封了王,但对薛寅来说,有无这封号都毫无区别,他仍住在宫内,周围的守卫稍微松了点,但这是宫中,他动个指头柳从之都能知道,薛寅也没蠢到这时候尝试跑路,于是十分安分,成天不是在房中无所事事昏昏欲睡,就是在院子里无所事事昏昏欲睡。
不光是晒太阳,他这太阳还晒得十分享受,躺椅旁边的桌上就是糕点。薛寅嗜甜,见了甜食走不动道,而柳从之十分大方,衣食方面几乎是要什么给什么,甜食供应不曾断过。路平一面往桌上摆桂花糕,一面小心地觑一眼这位爷,他实在是不太明白,自家主子这么个成天除了吃就是睡的德行,这身板怎么还这么瘦,一月功夫,愣是一点没长肉。
这边路平在心里嘀咕,那边方亭三两下爬上了树。这小孩近来倒是吃好喝好,以前削瘦得骷髅一样的小脸终是渐渐圆润了起来,精神也变好了,这孩子平时安安静静不吭声,实际上性子挺野,爬树翻墙什么的不在话下,他小人一个,也没人管,倒是自由自在得很。
方亭在树冠上坐下,遥遥冲路平招手,路平无奈摇头:“你小心点!”
小家伙一派轻松地摇着腿,显然不以为意。他眼睛亮亮的,从大树上四下俯瞰一圈,神色稍微带了兴奋,想了想,从树上拔下一片叶子,拿在手中,略带生涩地吹了起来。
他吹叶的技巧竟非常不错,起初尚有生涩,渐渐的吹出了流畅的曲调。这是一只小谣,曲调婉转,隐隐带了凄凉。方亭吹得很认真,然而似乎只会吹这一曲,来来去去,都是这一支曲子。薛寅自午睡中醒来,迷迷糊糊地听着这首小谣,只觉这曲调隐约熟悉,稍微出了出神,以至于完全没听到身后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方亭吹完,放下叶子大口喘气,薛寅才如梦初醒,还没说话,就听身后一个声音道:“好久不见,我还当你出事儿了,没想到你还是这要死的德行。”
这是女子声音,爽脆明快,薛寅惊喜地回头:“阿姐!”
薛明华一身骑装,抱臂而立,眉头一扬,轻斥:“给我站起来,看你这没骨头的样子我就心烦。”
阿姐这性子倒是一点没变,薛寅摇摇头,乖乖地站起身,姐弟俩人走到檐下,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薛明华扫视这院子一圈,“看来你住得不错?”
“还成。没人为难我。”薛寅惬意地啃自己刚才起身顺手拿的桂花糕。
薛明华瞥他一眼,也觉无力,一戳他的头,“你啊,没救了。”
薛寅眨眼,不紧不慢接住掉下的桂花糕渣子,舔一圈嘴唇,慢吞吞地问:“见了皇上了?”
“见了,他允我过来的。”薛明华说着微微摇头,竟是叹了一声,“闻名不如见面啊!”
她性子爽利,少见她如此作态,薛寅睁着一双睡眼安安静静地看着她,姐弟俩对望,对彼此心里想的都有数,最终齐齐叹了口气。
这么个皇帝戳着,日子实在不好过。
薛明华转开视线,忽然目光一凝,“那小孩是谁?”
她指的是坐在树上安安静静玩树叶的方亭,薛寅道:“我捡来的。”
“刚才我来的时候,是他在吹叶子?”薛明华若有所思。
“是,怎么?”薛寅不明所以。
俩人都朝方亭的方向打量,方亭虽听不到两人说话,但敏锐地察觉了视线,坐在树上遥遥看着两人,似乎有些困惑。薛明华蹙眉看了他一眼,忽地扬声问道:“小孩,你刚才吹的曲子是什么?”
方亭也似乎有些怔忪,困惑摇头:“我不知道。”
薛明华又问:“是谁教你的?”
方亭思考的时间长了一点,最后安静地回道:“是娘。”
薛明华点了点头,不再发问,薛寅靠在墙上看热闹,问:“怎么了?”
薛明华微微蹙眉,低声问:“这小孩的来历你清楚么?”
薛寅摇头:“不清楚。”像路平这等宫内有名册的小太监是好查的,但小孩不同,小孩是他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战乱年头,流民遍地,谁也不知道谁,上哪儿查去?方亭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大概就是爹死娘丧云云,不过他挺喜欢这小孩,所以也无所谓。
薛明华摇了摇头,“或许是我多心了,他刚才吹的是一首民谣。爹的旧部里以前有人会这首曲子……不过这也没什么。”薛寅闻言微微垂了垂眼,并无什么反应,薛明华看他一眼,忽然一提声,“好了,别在外面杵着了,我大老远来,你不请我喝杯酒?”
“只有茶,没有酒。”薛寅耸肩,又稍微躬身,笑道:“阿姐请进。”
房内只得他们两人,薛寅关了房门,两人坐定,薛寅亲自倒了茶。薛明华神色一正,“你过得如何?”
“你不是看到了么?过得挺好,就是出不去。”薛寅无精打采,他最近倒是吃好喝好穿好,就是整个人都蔫了——虽然他平时就是一副懒入骨髓的样子,但现在明显更没精神了,眼神恹恹的。薛明华见他如此,忽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你知道你跪地投降的事如今被传得多离谱么?我估摸着现在满城的说书先生都在讲你。你如今这名头还真够威风的啊,降王这封号我实在是听一遍就再也忘不了,要是爹还在,他能抽死你。”
降王……薛寅听到这两个字脸就垮了,当日输了柳从之一盘棋,他心里就隐约觉得不好,结果后来圣旨一下,姓柳的一点不含糊,把他的封号定位了大大一个降字。虽也是他自己咎由自取,但这滋味儿当真不好受……他正低落,听到薛明华最后一句话,骤然思及老爹余威,脸色白了白,喃喃道:“爹会原谅我的……这不是……情势比人强么?”
薛明华斜眼看他一眼,俏脸上露出一丝冷笑,最终又收敛了表情,微微一叹。她最知道自己这看似烂泥扶不上墙的小弟本性如何,当日除了投降一途,就真的没别的路可走了么?不尽然。他至不济还能逃跑,保全性命。可他只是铁了心要投降,哪怕清楚投降之后的日子恐怕水深火热……如果爹还在世,以他的性子,只怕不战至血流干是不会罢休的,可如今换了他们两个,唯一想的,也不过苟且偷生四字而已。
“家里现在如何?”薛寅恹恹问。
“太平,又没可图的,谁想不开来捣乱?”薛明华喝一口茶,“上面那位向我许诺,等时局抵定之后,拨款改善北化民生,开商路,通贩卖……听上去挺不错。”
所谓“听上去挺不错”,意思就是“实际上不知会怎样”,薛寅耸肩,“应该会好的。”以他对新皇不多的了解来看……新皇虽然不是个什么善茬,但说话似乎还算数。
“另外,他封我韶华郡主,允我长留北化。”薛明华眼露一丝讽刺,轻轻晃荡手里的茶杯,“韶华韶华……”
“不挺好的么?至少比我这封号好听。”
“这个倒是,只是以后咱们就很难见到啦。”薛明华一面说,一面用手指蘸杯中茶水,在木桌上写了个字。
薛寅低头看,薛明华写的是个“月”字。思及上次薛明华给他传信,写到的月国近况,不由微微皱眉,口中敷衍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嘛。”
薛明华又写,“政变”。
薛寅眼皮跳了跳,笑道:“你这次来宣京,不出去逛逛?”
“当然要逛,你陪我一起?”薛明华字越写越快,都是些零散的词语,依次是“月”,“政变”,“帝丧”,“二女称王”,“三子失踪”,“恐兵变”,“不妙”,连起来就是,月国近日发生政变,皇帝去世,二公主称王,三王子失踪,恐怕有兵变,局势大约不妙。这些都是薛明华月余时间内想办法深入月国打探的机密,如今月国情势紧张,这些消息还未传开,哪怕在朝中恐怕也未有人知,这么写出来,却是怕隔墙有耳,两人身份已足够特殊,再让人知道他们意在掺合军国大事,恐怕不合适。
“我自然是想出去逛的,宣京是好地方啊。”
薛明华写完,薛寅眉头皱了皱眉,眼里戾气隐而不发,喃喃,“好是好……不过大概也挺乱的。”
薛明华把桌上痕迹都抹了,摇头道:“一团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