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明华瞥他一眼,忽然若有所思,“你捡到的那个孩子,被人掳来北边,然后被我救了。”
“然后?”薛寅眼神一动。
薛明华闭目摇头:“又被厉明掳走了。”她斜睥一眼薛寅,“这个孩子来历不简单,现在看来,少说也是月国皇亲国戚。”
薛寅点了点头,表示知道,却不说话。
月国的皇亲国戚啊,那便应是他的敌人,毕竟非我族类,国恨家仇……可每当他想起方亭,想起的总是他第一次见的那个险些就要进了乱葬岗的皮包骨头的骷髅似的小人,方亭是那个跪在他面前认认真真地说“我要留下陪恩公,恩公死了,我便把你葬了,然后给你报仇”的小孩儿,也是拿着他送的小玩意爱不释手的小家伙,就算这小家伙是月国皇亲,他却也……无话可说。
薛明华转了话头,“你又是怎么回北化来了?我知道我走了之后宣京可是乱得很。”
一句话出,薛寅面上突现古怪之色,沉默半晌好容易开了口,却也吞吞吐吐的:“我和柳……”
“柳什么?”薛明华蹙起眉,轻斥一声,“你到是说啊!”却见薛寅说到一半,突然闭了嘴,震惊看着她身后。薛明华转过头去,只见游九掀开帐篷缝隙,露出一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内里动静,笑嘻嘻道:“明姐姐,马大叔问王爷上门,要不要备点吃的。”
以往薛寅听到这句话,必然不会客气直接开口点单,三更半夜又如何,有吃的那就什么都好。只是现在薛寅却不答话,只皱眉盯着游九看。
游九有些无措,他不像刚被救回来时那么狼狈,不过头发湿哒哒的,还在滴水。小家伙显然是趁着这段时间打理了一下自己,洗了个澡,不过大冬天的洗澡也实在冷得够呛,他也不常洗,这次是实在太脏,一身泥,又被月国人追,弄得满身伤痕,不洗不成。
游九洗干净了也是个白白净净的小子,容貌颇为俊俏,乍看跟个小金童似的,虽然其人脾性和金童二字根本不沾边,不过这张脸着实有欺骗性。薛明华是见过的,于是也见怪不怪,见薛寅不答话,就挑眉道:“帮我谢谢老马一番心意,这深更半夜的,不必弄东西,让他去休息吧。”
她见薛寅还在发呆,一敲他脑门,呵斥道:“你看什么呢,回神!”
薛寅只是皱眉。
一边的游九也被看得讪讪,摸了摸自己的脸,最后冲着薛寅同薛明华笑了一下:“那我去传话了,你们慢慢聊。”
就这么一笑,看得薛寅蓦地“啊”了一声,脱口道:“柳……”
“柳什么柳?”薛明华见游九跑了,皱眉看着自己这魔怔的弟弟,“你这是吃错什么药了?”
薛寅沉默片刻,“阿姐,你不觉得这孩子,长得很像一个人么?”
薛明华兀自不明,“什么人?”
薛寅喃喃道:“柳从之。”何止是长得像,根本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他和柳从之朝夕相对那么多天,那张脸实在是刻进了脑子里,想忘都难,更何况游九那一笑……那笑容,根本和姓柳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远方的柳从之这时骤然打了个喷嚏。
打喷嚏这等事着实不适合淡定从容,风度翩翩的柳陛下,但柳陛下这个喷嚏打得十分从容,连面上笑意也没变,打完喷嚏眉毛也不动一下,笑着续道:“将军想好了。”
“想好了。”沙勿将自己写好的书信递给他,“实话说,你拿我换这么一个人,并不太值。”
“不,这非常值得。”柳从之审视手中书信,笑道:“辽城守将王溯,也是我的旧相识。我想念他许久了。”
“南朝会怎么处置叛徒?”沙勿问。
柳从之含笑,将那封信往桌上一扣,“叛徒自有叛徒的去处。”
☆、第77章 前途莫测
沙勿确实擅驭鹰。
即使被俘敌营,他也能很快招来自己的传信鹰,苍鹰在天上盘旋一圈,缓缓落下,最后立足于他肩上。
驯鹰人肩上手臂上多戴盔甲,以便鹰类站立之用,然而沙勿浑身早已被扒得只剩中衣,自然也是没有肩甲的,这鹰这么往他肩头一站,锐利如刀的鹰爪一勾,登时血色浸润而出,污了白衣。沙勿却神色如常,只微微叹一口气,将信件卷好,置于鹰腿上,接着拍一拍苍鹰的头。大鹰轻鸣了一声,接着展翅高飞,向月国的方向飞去,沙勿仰头看鹰的去向,神色少有地带了一分怔忪,一分柔和。
这人看似平和,实则心黑手狠,乃战场杀神,即便被俘后也一直神态自若,如此柔软的神情,尚属首次,遥望月国,他又想起了什么?
是那位号称掌中花的纱兰公主、月国女帝,还是其它的什么人?
柳从之站在一旁,见状只微微一笑,笑容中却含一丝冷意。
崔浩然曾问他,为何不杀沙勿。
崔将军虽然做梦都恨不得把王溯碎尸万段,却也分得清时局,看得清形势,知道沙勿于月国之重要,远胜于王溯于南朝。千军易得一将难求,杀沙勿一人胜过战月国大军许多,此番出其不意擒拿沙勿,实在是痛打落水狗的大好时机,柳从之却只是微笑:“此时还非时机。”
沙勿该死,沙勿罪该万死,但如此之人,杀与不杀,干涉千万人性命,兹事体大,眼下着实……还非时机。
崔浩然不解柳从之决断,心不甘情不愿皱眉去了,柳从之知他性子直,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只是叹一口气,突然怀念起了薛寅。
这人虽不常说话,大部分时候都困倦欲睡,但有一条,这等军国正事,两人似乎总能想到一处,自有默契,人生难得有一知己,也算幸事。
柳从之含笑,目光极柔,他将这人抓在身边,又亲手将人放了出去,此举是对是错?
夜风极寒,吹得他遍体生寒,他不自觉伸手抚摸颈间的玉佩,随即醒悟到那块玉佩早已被他赠了出去,柳从之摇一摇头,莞尔一笑,转身回帐。
被挂念的小薛王爷大大地打了个喷嚏,接着揉一揉鼻尖,惫懒地打个呵欠。
薛明华在他耳边大声质问,“你确定?”
阿姐这性子风风火火,凡事都是如此,薛寅被她吵得无奈,“我确定。”
薛明华皱眉:“小游九确实生得俊,你这么一说,我瞅着他也确实和上面那位有点像……只是这事……”
“阿姐,不必深想。”薛寅打个呵欠,“虽然我觉得他是跟那姓柳的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过这也说不准,没准是巧合呢,天下之大,两个人长得像又不是什么稀奇事儿。”
薛明华瞥他一眼,“说得也是,不过小游九来历不明,他自己说他从小没爹,只一个娘。如果真说他是柳从之的种,倒也不无可能。”她说着说着,面色古怪了起来,“若真是如此……你捡到个小孩是月国皇亲,我捡到个小孩是当朝太子,是不是也太巧了点?”
薛寅懒洋洋道:“这有什么,往回数几个月,咱们也是皇亲呢。”连传位诏书这种东西都能砸他头上,还有什么不可能的?他喃喃道:“所以这年头,皇亲不值钱,皇帝也不值钱。”
薛寅伸个懒腰,“你喜欢小游九,那就继续带着吧。他的身世我们也不深究,以后我带去给姓柳的看看,是不是他的种,他自己总该知道。”
薛明华挑一挑眉,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话中深一层的意思,眉头一皱:“你还想着回去见他?”
薛寅一怔。
他这话说得顺口,没怎么琢磨便脱口而出了,是的,他竟确实想着回去见柳从之,明明他……
薛明华对这个弟弟最是了解,她离京时薛寅可谓恨煞柳从之,怎么如今柳从之失势,薛寅却突然转了性,这么挂念那道貌岸然的君王了?她皱眉道:“你老实说,你和柳从之究竟发生了什么?”
薛寅摇了摇头,只觉颈间挂的玉佩微微发热,他有些迟疑地道:“没什么,只是我觉得……就算投他,他大概也不会把我怎么样……”他这话说得颇有几分艰难,吞吞吐吐,薛明华闻言,却陷入了沉默。
过了一会儿,她淡淡道:“薛寅,你需记住,柳从之是帝王。”
薛寅不语。
“这人所谋极深,可怕之处,远非宣京冯印之流可比。你今日助他成事,来日他重回帝位,种种状况,着实难以预料。”薛明华道,“开国之君多铁血,可你看历朝历代,那些立下汗马功劳的开国功臣,几人得好命?纵是赐了什么金牌铁牌免死令,也终究挡不住君要臣死。你身份特殊,柳从之之前打算将你永囚宣京,可如今你成了他麾下将,用了他手中兵,但你仍是这个身份……前路如何,实在莫测啊。”
薛明华说话干脆,少见如此语重心长长篇大论。薛寅知她说得在理,这世上人心最善变,帝王尤其如此。不说远了,前朝老皇帝当年宠柳从之的时候连异姓封王的事都干得出来,真正封了王,却又后悔,忌惮柳从之势大,疏远柳从之,心中起了杀机,若柳从之不反,几乎是肯定的必死之局,老皇帝尚如此,柳从之又如何?
薛寅疲惫道:“阿姐说的我知,可时局如此,我无意逐鹿,只求安分。若柳从之真心要取我性命,那就算我隐姓埋名离去,也难得安宁……我不过求安宁。”
薛明华深深看他一眼,“此事你自己决断,我不干涉。”她勾起唇角,嘲讽一笑,“我说到底不过一介女流,只需嫁个人相夫教子,柳从之不至于将我如何。”她一身男装,看着英姿飒爽不输男儿,说起自己“不过一介女流”,神情却十分平静,不知想到了什么,话锋一转,“说起来,如今北边大乱,我还真想会一会月国的女皇帝。”
她眼神极亮,语气带一分向往,“大名鼎鼎的掌中花,真不知是何等模样!”
老宁王生前最愁的,就是他这女儿,为何生来不是男儿?
薛寅无声一叹,低声道:“阿姐。”
薛明华瞥他一眼,忽然挑眉一笑,道:“你想好要怎么对付北化城里的那帮月国人么?厉明还真不好惹。”
薛寅说起正事,神色一正,“厉明手里,似乎有个厉害的用毒高手。”
薛明华点头,“掳走方亭的就是这人,这人用毒极狠,滥杀无辜,也是我不敢轻举妄动的原因。”她道:“如今这帮子月国人虽然盘踞北化,但还算安分,没什么杀伤百姓之举,若我们和他硬碰硬,损伤的只能是百姓。”
薛寅唏嘘一叹,北化穷山恶水,百姓本就苦,又遇上这等战乱……
他二人出身一查便知,如果真正打起来,这全城百姓都将是厉明的人质。
薛寅闭目,此事不好办,得想个万全的法子才是……
***
柳从之悠闲地翻着手中信件。
大将军沙勿不愧是月国最重要的将领,信送出去后,月国一方回应神速,干脆地一口答应了条件。
毕竟,一个投诚的已经没有利用价值的敌国叛将,与女王陛下的王夫,月国大将军,比起来着实是不太够格,别说一个王溯,就算是一百个王溯月国也定然是换的。
于是,大将军沙勿在敌营过了几天舒舒服服被奉为上宾的日子,其中唯一的美中不足恐怕只有他身上带的伤口并未得到精心治疗,情况有些恶化,但大将军沙勿自然不是在乎这么点小伤的人,住了这么几天,他又被恭恭敬敬地请了出来,前去交换人质。
交换人质的地点选在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