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好!朋友们。”我抬起头,迎住两双溢满惊愕的眼睛。
“托托,是你吗?”弯下腰来和我握手时,斯迈利忽然冒出这么一句。
“不会有第二个托托。”和他们住一起,我似乎也学会了幽默。看他们交换眼神时的模样实在有趣,一个人的脸上怎么会出现这样多的表情?
不出所料,刚离开他们的住宅,他们就显得上气不接下气了。
“咦,我怎么好像喘不过气来?”比尔苦着脸说。
“我也是。嗓子眼辣乎乎的,这附近是不是有什么工厂……咳咳……”斯迈利急急吸了几口气,结果咳嗽不止。
“因为你们来自一个自然条件优越的世界,暂时不能适应。目前地球大气的含氧量是16%,一氧化碳是0。9%……你们住室内的空气是专门配制的。这有面具,要戴吗?”
我解释着,同时示意专备的63型机器人送上透明头罩。送入头罩的空气,已经配制成“新哥伦布”船舱内的比例。
比尔皱紧眉头,久久看着头盔,低声自语:“竟然这么糟糕!”他毅然放下头盔。“我不能总戴着这玩意过日子!”他边咳呛着边转身走去。斯迈利看看我,又看看罗姆和63型,仰天长叹一声,也放下了头罩。
仅仅过了几分钟,他们的意志力又经历了一次考验。当我们一行踏上内P5环路带时,相邻的纬E17路带携来一大群上班的人。他们用敬畏的目光看着我那两位朋友,轻轻地议论着。而比尔和斯迈利却好象遭到了电击,呆住了。
斯迈利颤抖着问道:“托托,难道现在所有的人都和你的体型一样?”
“是的。这是近两百年不断改良的成果,以适应越来越拥挤的世界和越来越小的空间。”我只能这样机械地回答。
斯迈利得飞快地转动头颅,不停地咕哝着:“上帝呵……”
我轻轻地拍了拍比尔的腰部:“走吧,你们还将看到许多新奇的事物。”
比尔回过神来,苦笑着摊开双手:“我成了格列弗了!”我暗暗记下了“格列弗”这个词,但愿能查出它的含意。
一切活动几乎都是借助于高速环路带进行,按照三委员共同拟定的路线,我尽量向他们展示现代文明,但是看来绝大多数我们现代人引为自豪的成果,都使他们不以为然甚至嗤之以鼻,比如效率极高的物资分配中心和食品基地等等。他们更乐于回忆古代的自选商场和饭店,并执拗地坚持说现在这种方式抹杀个性,倒是我们习以为常的自动路带,反而被他们赞不绝口。当他们知道路带属第三界物质,介于生物和机械之向,以太阳能和光合作用双重驱动,一致以为这是人类最伟大的发明。
他们的游兴在午餐时遭到了第一个挫折。中心21区那位过份恪尽职守的管理员,提供的食品仅够他们吃个半饱。当我去交涉时,那位管理员不但拒绝添加食品,而且以极富煽动性的语言大喊大叫。我偷偷扫视了周围一眼,很多就餐者果然露出忿然之色,一个妇女尖声叫道:“他们一个人吃掉了十五个人的定量,这不公平!”顿时附和声四起。
“要糟!”念头刚转,我就听到了比尔的声者:“罗姆,他们在说什么?”由于现代语言的进化改变,他们听不懂。
我急忙赶过去,已经迟了:他们一脸尴尬地站着,象两个犯了错误的孩子。我责怪地看了一眼罗姆,可以想象这哓舌的机器人肯定一字不差地翻译了每句话。
“我们活象一对大饭桶,对不对?”走近比尔身边时,他低声说道。
“应该抱歉的是我。也许是咱们运气不好,碰到一个十足的教条主义者。”我只能这样说,对周围迅速滋长的抵触情绪就完全无能为力了。
我们这支小小的队伍继续在纵横密布的路带上游逛,引来无数好奇的目光。两个古代朋友一再试图与遇到的人交谈,但几乎无一例外地归于失败。语言倒在其次,三百年的断层哪能轻易沟通?一个复古主义团体执意要请他们作客,当他们勉为其难地挤进那座不伦不类的建筑,才发现这些狂热的复古者对于古代却一无所知。
只有一个孩子对他们露出真诚的笑容,当斯迈利将那个孩子高高举起时,那孩子发出快乐的笑声,紧紧抱住他的脖子,可惜那位母亲却花容失色,紧张得眼看就要流出泪来。
鬼使神差,我们竟来到召回路带旁边。比尔发现了什么,不解地问道:“我记得任何地方都很少看见老人,为什么这条路上竟全是老人呢?”
考虑再三,我决定实话实说:“这些都是法定召回者,正走向生命的终点。”
“什么意思?”他们大惊失色。
“法律规定:当一个人到达自己的等级年龄极限时必须无条件地被召回——结束生命,把资源和空间让给别人。”
他们面面相觑,好半天才理解。
“你是说,一个人到了七八十岁就得去死?哪怕是健康的?”比尔咬着牙齿,眼睛眯成了一条缝。
我点头,他们应该全面地了解当今社会。也许就是这种意识使得我违背三委员会的意志,带他们来到这里。
斯迈利瞪圆双眼,发出打雷一样的吼声:“这是魔鬼才能制定出来的法律!不折不扣的屠杀!”
呵!不必冲动,朋友们,现代社会就是如此,归根结底,人类不得不服从严酷的自然法则。
快到傍晚的时候,我们在居住体的紫外光防护屏旁停留了很久,他们长时间地看着外面那绵延至天边的褐红色土地,寻觅着那些偶尔点缀其间的稀疏灌木。
“整个地球都这样吗?”比尔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哀。
“差不多,南极洲稍微好一些,不过你所热爱的森林根本不存在了。”
“南极洲,南极……澳洲真的被淹没了?”
“是沿海,恰恰是生物圈,那里已没有高等生命。同时所有大陆的沿海地区都沉在水底,现在的海平面比你们那个时代提高了大约一百四十米。”
比尔深深吸了口气,显出无比绝望的神情。那双凝视着我的眼睛里充满责难,仿佛我就是造成今天灭绝了数百万物种的凶手。
别用这种眼光看我,朋友,溯本追源,毁灭地球的进程开始于你们之前的时代。无限开发的工业化,贪得无厌的祖先们,在一味索取的道路上走得太远太远,到头来,只给500亿后人留下几小块丑陋的不毛之地……我再一次深切体会到回顾历史的悲哀,但愿我对过去不要了解……
回去的路上,沉默了几个小时的斯迈利突然然迸出了一句:“比尔,这是我们的地球吗?”
过了好一会儿,才传来比尔喑哑的声音:“不知道,但是至少我知道一点:我们不属于现在这个地球!”
是呵,我的朋友们,你们不属于这里。
比尔和斯迈利并肩走进居住体的权力机构——公民、协调、仲裁——三委员会的议事大厅,他们此行,是为了作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决定。
“我们决定接受你们的建议,参加向威玛星第一批移民的行列,并协助你们将‘新哥伦布’改装成合适的运载工具。”比尔向三委员会联席会议宣布。他侧头看看同伴,斯迈利郑重地点头同意。
半弧形桌子后面的十二个人互相交换着眼色,看来这答复早在他们的意料之中。其中的一个老者缓缓说道:“很高兴我们能取得一致。”他那尖细柔弱的声音与满面皱纹极不相称。
“那你们得快点,我们随时准备回到‘新哥伦布’,越快越好!”斯迈利不假思索地说。
代表着500亿地球公民权益的十二个人都站了起来,会见已经结束。比尔俯视着他们,一阵深切的悲悯涌上心头:这些身高刚过一米,大头细肢,如同圣诞夜商店橱窗中陈列的木偶,却代表着现代人类的精粹!他强压住冲向喉头的呜咽,这一切多象是荒唐的恶梦。
比尔最后看了那些人一眼,转身握住斯迈利的手,两双眼睛交流着同一个坚定信念:再也不回来了!人类竟然沦落到这步田地,那就让我们永远离开这个疯狂的侏儒世界在遥远的威玛星上为重建正常的人类社会奉献终生吧……
我尽可能长时间地呆在控制舱里,和我那两个古代朋友在一起。在他们空闲的时候交谈几句,对我的精神也是极大的安慰。到了实在支持不住的时候,比尔或是斯迈利会小心地把我送回卧舱。当然,忠实的罗姆始终在我身旁。
这一切都是天意。从三百年前飞来的“新哥伦布”,再次飞去时已把我作为乘员之一——听明白了,是乘员,而不是普通的移民旅客。感谢两位来自古代的朋友,是他们的坚持才使我获此殊荣。谢谢,比尔,谢谢,斯迈利。谁会想到我比你们更加厌恶这个我生长其间的世界?
至于威玛,我仅知道那是一颗比地球略小、自然状况相仿的行星。其实对我来说,更多的详情没了解的必要。从一开始我就非常清楚,我永远也到达不了42。6光年处的威玛星系,改良成今天这种体态的现代人,已经根本承受不了太空远航的考验!记得曾隐约耳闻过,早在一百年前最高当局就制订了“诺亚方舟”移民计划,但实施中遇到难以逾越的障碍而进展甚缓,其间最关键的也许就在于人类自身过于脆弱。“新哥伦布”以及比尔他们的出现,正好提供了一个机会:完成将人类和生命的种子播向宇宙的夙愿。在“新哥伦布”的船舱里,只有三百名勇敢的自愿者——但愿他们中能有人到达终点——更多的空间留给了无数的种子和冷冰胚胎。也许是巧合,“新哥伦布”成了名副其实的“诺亚方舟”……
我每时每分都能感觉到自己正在衰弱,也许我已等不到飞出太阳系的时刻,但是我决不反悔。毕竟我得以在有生之年离开了地球……
永别了,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