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倪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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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序(一)
“祸根”这个故事,在香港忽然换了一个出版社 这和读者诸君的关系不大,反正看到的,还是这个故事,一字不易。至于为甚么要换了出版社,那更和读者无关了,所以不必说。
值得一说的是,这个故事,是对一连串在苗疆发生的事一个小结在“祸根”之后的一个故事,已定名为“阴魂不散”。发生在“阴魂不散”中的事,很自然地,和发生在若干年之前,直到最近才整理出来的,有关阴间的谜团,衔接在一起。
和阴间谜团有关的记述,已有的是:“从阴间来”,“到阴间去”,“阴差阳错”三个,很快会见到的就是“阴魂不散”。那些故事,有的用第三人称来叙述。在“阴魂不散”之后,故事的发展,由谜团而到神秘的阴间之谜逐步揭露,已自然溶而为一,再以后的发展,自然也不必一分为二,就都用第一人称,大家都熟悉的“我”了。居然预言了“以后”的事。大约是喝醉了 不然,怎么会对不可测的“以后”下结论呢?
凌晨二时四十三分,温度很低,冷。一九九二年一月十四日
注:自序(一)竟比自序(二)在时间上迟了二十天,“以后”的事难预测,可想而知。
自序(二)
一连串的苗疆为背景的故事,到了这一个,可以告一段落了,因为,该出来的人都出来了。
写这个故事,有两个很深刻的体会,一个是:根据一些现象所作出的判断,有时离事实很接近,但也有些可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眼见为准”,并不可靠 有太多的事,是眼见了,也作不得准的。
另一个是:无形无迹的权力,确实是受害人自己制造出来的,人人都不听他的,或是大多数人都不听他的,他的权力自何而来?若说权力来自奴性,也很合事实。
都愿意听他,他自然就大权在握,可以翻江倒海了!
受权力所害的人,竟是自己害自己!很滑稽,是吗?
一九九一,十二 廿三
香港,节日气氛浓极
又,“烈火女”和这个故事中,提到人经过火焚而成仙(变了外星人)。倒是古已有之,晋朝时已有记载,赤松子,宁封子等著名的仙人,都是“火化登仙”的,比我早了一千七百多年记述了这种异象的是干宝先生,他作品的名称是《搜神记》,希望再一千七百年之后,这种异象会普遍 地球越来越不可爱,有提供外星“移民”的必要。
(一)铁天音的目的
常古道:树有根,河有源。就算大诗人李白诗兴大发,写下了“黄河之水天上来”这样的诗句,黄河之源,也还在天上。
不单是树、河。天地间万种事物,亿种现象,都有根源。祸事是天地间的现象之一,自然有祸根。
切断树根,树不再活;堵住河源,河不再流。那么,铲除祸根,是不是可以祸事不生呢?
理论上是可以的 只要能找到祸根,只要能找到祸根之后,有办法把它铲除。
理论上确然如此,只可惜有太多理论上可以成立的事,无法实行,或者说人类的力量做不到。
像地震,这种灾祸的原因,谁都知道是由于地球板块乱七八糟互相倾轧的结果,可是有甚么力量可以把这些板块排列整齐呢?
而且,要找祸根,也有困难。谁都知道“潘多拉的盒子”是怎么一回事 一个叫潘多拉的女人,不听告诫,打开一只盒子,人类的一切灾祸,全从盒中飞出来,为祸人世,只留下了“希望”在盒底,使人间变成了没有希望的世界,悲惨之至。
这件事,闯祸的是潘多拉这个女人。
这个女人是怎么来的呢?是天神宙斯制造出来的。天神宙斯为甚么要造了这样一个闯祸的蠢女人呢?是因为普罗米修斯为了造福人类,把火从天上偷到了地上,使人懂得用火,宙斯因此大怒,所以制造了潘多拉,送给普罗米修斯,想害他 宙斯的方法很好,再没有比送一个又蠢又坏的女人给一个男人更好的惩罚方法了。
又经过了一些曲折,潘多拉打开了那只盒子。那么,祸根是不是普罗米修斯的行为呢?
本来是造祸,变成了大灾祸。
李耳先生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大有道理。
若不是普罗米修斯的行为,人类至多没有火用,不会像如今那么悲惨。没有火用,关系不是太大,是不是?
普罗米修斯是不是反而害了人类呢?
别以为这样剖解神话传说没有意义,事实上,神话世界中的一切行为,和人世间并无二致,很是相同。
好了,还是说故事吧。
照例,上一个故事会留一些未竟之事下来,要在新故事的开始补叙 这样的衔接方式,也记不清是在哪两个故事之间开始的了。
我在铁旦那里,知道了他和十二天官之间的纠葛,那可能是近代史上最大的秘密,而且,直到今天,这秘密还在起作用,并不因为时间的逝去而消失,所以也就更加惊心动魄,震撼人心。
铁旦默然片刻,忽然又现出很是惊骇的神情:“那……老十二天官,真的在……苗峒之中……死了?”
我听他问得郑重,也不禁呆了一呆,那时我的思绪,十分紊乱,许多古怪的念头,纷至沓来。我也隐约知道铁旦这一问的意思。
所以,我也很是认真地想了一想,才道:“我没有见过老十二天官,只是在现在的十二天官口中,知道他们死了。而现在的十二天官,就算其中的龙天官,可能有著非凡的来历,但是我可以肯定,他们和以往的所有十二天官不同,并没有争夺天下的野心,他们都……”
我说到这里,略顿了一顿。
本来,我想说“他们都心地良善,质朴,虽然身怀绝技,但是和普通的苗人一样”,可是,我并没有把这几句话说出来。
因为我想到,我对十二天官的了解不深,他们的真面目真性情如何,我并无资格下结论。常言道“知人知面不知心”,他们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
铁旦看出了我心中的犹豫,他叹了一声:“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 ”
他说了一句,就喝了一大口酒,我也喝了一口,同时,向他做了一个手势,请他把心中的疑问说出来。
铁旦再喝了一大口酒,这才道:“领袖 到了晚年,行为怪异之极,像是有甚么鬼魅,钻进了他脑袋一样,颠倒逆行,可怕到了极点,别的不说,单是诛杀功臣,大开杀戒这一点……唉,竟无半分昔年的同甘共苦,一起打天下的香火之情……和领袖的为人,太不相同了,会不会……会不会……”
他连说了几下“会不会”,难以为继。
我明白他的意思是:“会不会是那个龙天官终于成功了,冒充了领袖,所以才会有这种可怕的情形出现?”
我略想了一想,就立刻摇头:“你别替你的领袖涂脂抹粉了,若论帝王的权术,他在首三名之内,大杀功臣,是每一个开国皇帝的拿手好戏。”
铁旦喃喃地道:“总会有点特别的原因吧?”
他在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殷切,望定了我,显然心中很想有答案。
我长叹一声:“你也真胡涂了,当时的形势,你身在其中,难道竟忘了?”
铁旦紧抿著嘴,他是明白人,我只说了这一句话,他就明白了大半。
当时的形势是,领袖一意孤行,弄得天下苍生,苦不堪言,他的手下,对他不满的情绪高涨,连铁大将军,也在不满的行列之中。
而这时候,领袖又已确实知道,自己有一个儿子,相貌堂堂,出色能干,虽然和他自己不能相比,但是若接他的位,成为“二世”,却绰绰有余。
自然,能不能把权位传给自己的下一代,最重要的一点是:自己仍在权位之上。
要是权力在自己手中失去了,那么,自身难保,还说甚么传给下一代。
所以,领袖即使本来有把权力拱手让出的胸襟,在这样的情况下,也迫得他仍然非掌握权力不可。
而且,他也明白,若是要令“幼主”顺利“登基”,就必须有一个过程,一个稳定而迅速的过程,而在这个过程之中,又必须排除许多的障碍。
我分析到这里,铁旦就完全明白了,他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寒战:“而我们这一干出死人生打天下的老部下,就成了障碍了。”
我摊了摊手:“历史在不断重演,建立成一个事业,必然有不少人拥有功勋,而有功的人,总会挟功自重,影响到领袖的为所欲为 尤其是当领袖存了私心,想要做一些不能公开的事时,就会怕功臣的反对。那么,先发制人,大杀功臣也是必然的事。这就是历史上为甚么不断有这种事发生的原因。”
铁旦长叹一声,缓缓摇头:“可是我敢肯定,领袖在临终之前,也知道他那一著棋错了,而另外有了安排,所以才会有如今这样的局面。”
我苦笑:“他老人家走错了一著棋,可害得天下苍生,家破人亡了。”
铁旦闭上了眼睛:“高高在上的人,是不理会那些的,普天下那么多人,哪有甚么爱民若赤的帝王。”
连铁旦这样,曾享有如此权位的人,也有这样的感叹,可知在那些“伟人”的心目之中,老百姓的性命,当真是蚂蚁不如。
我们一面感慨,一面喝酒,说著,各自又沉默了片刻,这才互望了一眼,两个人心中都想到了同一个问题:铁天音对十二天官的那一切,如果有兴趣,他的目的何在?
两个人都没有把这个问题直接提出来,我先开口:“天音这孩子会到甚么地方去,你有概念没有?”
铁旦抬头望天:“照说,他应该到我这里来。但是他自小很有主意,我也揣摩不透他的心意。”
他说了之后,皱著眉,一字一顿地问:“那个……大秘密,现在……其实已起不到甚么作用了,是不是?”
我道:“虽然知道的人极少,但是一切都已安排好了。身分是不是公开,都不是问题,我想,就算公开了,只怕也没有甚么人相信。”
铁旦神情茫然:“原来甚么人是甚么人的儿子,真的那么重要。”
甚么人是甚么人的儿子,自然重要之至,这只怕是人类的天性,自己拥有甚么,总是想把自己拥有的传给自己的下一代,自古以来,只有极少的人,能够脱出这种“传统”。
我漫声应著:“他有上一代的安排,下一代并不接受的 大多数有志气的下一代,都会拒绝上一代的安排,而谋求自己的发展。”
铁旦长叹:“那么至高无上的权位,谁说能不贪恋,我说他不是人。”
铁旦的话,说来十分决绝,但深想一会,也是实情。这时,我心中一动,想到了铁天音会不会掌握了这个秘密之后,进京去谋求权位去了?
以铁天音是铁大将军的儿子这个出身,再加上他掌握了这个大秘密,只要进行一番活动,要登上权位的一高峰,也就不是难事。
我想到了这一点,可是并没有说出来 当然,神情不免有点古怪。
铁旦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的心意,他道:“不会的,天音眼看著我从权位的高峰上跌下来,那对他印象深刻之极。他曾对我说过,说我们这些人真笨,捧了一个领袖出来,把自己的命运,放在领袖的掌握之中,他决不会参与半分权位的争逐。”
我有点不好意思,只是道:“我只是忽然想到。”
我这句话才一出口,就有人自屋中走出来,接上了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