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与她,生就一对仙侣璧人。
抚过玄白帷幔,流连于玉璧屏风,宁歌恍惚看见他温暖的笑靥、醉人的目光,看见他衣袂当风地朝自己走来,看见他从身后搂着自己站在窗前仰望夜空,看见自己耍赖地悔棋而他只是宠溺地笑,看见他从自己微蹙的眉心一路吻下直至柔软的唇瓣……
“谁?”宁歌惊骇出声,蓦然察觉大殿门扉处的轻微声响。
“公主莫慌。”杨策淡笑着挺立于大殿明亮处。而帷幔深深的内殿,灯影暗寂,唯有袅娜身影郁郁流连,那纤弱剪影,在他眼里,有道不尽的寂寥与忧伤。
“出去!”宁歌重重甩开帷幔,步出内殿,双眸涌现丝丝厉色。
“此处便是魏王迁出皇城之前的寝宫?”她的疾言厉色,杨策微感诧异,却不惧她的怒气。
“出去!”宁歌严厉喝道,再无多余言语。
杨策微笑着颔首,面朝着她一步步退出大殿,退至门廊处,伸展双手,“臣,已退出大殿。”
虽自称为“臣”,却无半分为人臣子的恭敬。宁歌知道他是跟踪自己而来,却无意明言。立于大殿门内,她漠然道:“杨将军,南萧旧臣斥你为‘杨贼’‘逆贼’,不知你如何应之?”
杨策一笑,“杨某很清楚自己的所作所为,本是无愧于心,如何应之,似乎没必要。”
宁歌明眸流转,华灯下,眸光厉然,“君子之言,忠而不佞;小人之言,佞而似忠,而非闻之者,鲜不惑矣。忠而能仁,则国德彰;忠而能智,则国政举;忠而能勇,则国难清,故虽有其能,必曰忠而成也。仁而不忠,则私其恩;智而不忠,则文其诈;勇而不忠,则易其乱,是虽有其能,以不忠而败也。”
杨策仍是笑,“公主之意,杨某虽有其能,却以‘不忠’令大萧亡国?”
门廊处明亮的光影洒了他一身,照得他眉峰的笑意愈显*与俊爽。宁歌冷哼一声,“莫非……不是吗?”
杨策长身挺立,身形峻挺如松,“公主觉得‘是’,便是。不过……忠之为道也,施之于迩,则可以保家邦,施之于远,则可以极天地。”
第四阙 歌吹凤凰阙(5)
极天地?果然鸿鹄之志!宁歌更是鄙夷,冷冷反问:“无家邦,焉有天地?”
天地!天下!他果真志在于此么?
杨策眼中微现的锋芒暗暗收敛,“公主言之有理,无家邦,焉有天地?杨某乃乱臣贼子、混世枭雄,为人鄙夷,理所当然。既是有所为,世人总会判予是非对错,我又何须在意别人指戳?庸人自扰罢了。”
宁歌不想与他多言,跨出大殿,往外行去,“杨将军倒是两袖清风。”
杨策紧紧跟上,默默陪在左右。
夜风清凉,枝叶乱颤,款摆出窈窕枝影,这一瞬相交纠缠,下一瞬擦肩而过,再下一瞬携手并进,亦如世间男女,形形色色,诉尽百态。
宿卫渐多,宫灯渐亮,浓郁的夜色在明纱宫灯的照映下,悄悄隐退。
宁歌厌烦他的跟随,却也不想出言驱他离开……或许,他又该针锋相对地与她争辩了,就这样吧,静静地走在宫道上,夜风吹拂,心平气和。
临近凌菡池,却闻孤涩琴音哀哀传来,伴有低唱之音。
凌菡池乃皇城广阔之湖泊水域,植有数种荷花、莲花,此为五月初,那墨绿荷叶漂浮水面,在暗红的光影里,一片片的似墨浓稠,遮掩了那水光的潋滟。
池边白玉圆地上,宁泽席地而坐,身前石案上一把古雅桐木琴,琴身流水断纹,谓曰:断纹琴。宁泽十指抚按,流泻出低抑沉郁之音,仿若深夜行人,郁郁独行,黑暗笼罩,看不见前方的路,绝望满怀。
而萧顶添,身形摇晃,步履踉跄,全然是酒酣狂态。他忽然站住,举着酒壶往口中倒下去,抹了一把嘴角,将酒壶掼在石案上,“我来。”
宁泽起身,解开紫红锦袍,随手扔在地上,拿起酒壶就灌,亦是孤傲不驯、放任*的癫狂之态。断纹琴在萧顶添的拨弄下,音律渐高,音质悲旷,隐有肃杀之声,仿似要发泄出奏琴者积蓄已久的郁气与悲怆。
宁歌晓得,此乃宁泽所作琴曲之《酒狂》④。多年来,宁泽虽是位极尊位,却无朝堂实权,只是一个尊贵的傀儡罢了,这便是宁泽的不平与悲郁。政事决于华太后,他日日酒酣、夜夜笙歌,索性做个悠闲的风雅帝王,好让华太后对他失望,继而放手统驭朝政。
而萧顶添,竟与宁泽饮酒奏琴、高山流水,许是惺惺相惜吧!
一曲罢了,两人勾肩搭背地饮酒、跳舞,仿若两个不识世间愁滋味的小男孩。
杨策赞道:“琴音极好,至情至性,酒酣之下,方显本色。”
夜风送凉,宁歌清冷反问:“你也懂琴音?”未及他回应,她漫步至石案前,随手一扫,泠泠冰弦即有琴音冷涩泻出,如水流击石,隐有铿锵之调。
宁泽跌坐在洁净玉砖上,呼呼喘息,见是妹妹,失笑道:“皇妹,是你呀!怎么不在寝殿歇息?杨将军也来了?”
杨策欠身行礼,“臣,叩见陛下。”
萧顶添瞥杨策一眼,目中隐有怒气流露。
宁歌伸手拉宁泽起来,劝慰道:“宫宴也该散了,皇兄,皇嫂在崇华殿等着你呢,是时候回殿了。”
杨策和善道:“夜深了,杨某护送侯爷一程。”
此言道来,极为温润妥帖,在萧顶添听来,却全然是挑衅与冷嘲,在宁歌听来,亦是讥讽为多。但见杨策挺身直立,并无半分不敬与谦恭,唯有眼中的些许笑意在夜风中刺疼别人的眼。
萧顶添猛地冲到他跟前,揪住他的衣领,目露凶光,“逆贼,若非你叛国,我大萧怎会亡于北宁?你为何这么做?”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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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阙 歌吹凤凰阙(6)
对此诘问,杨策只是淡淡道:“杨某为何叛国,该要问你!”
相较之下,萧顶添身骨单薄,且饮酒过甚,倒像是依在杨策胸前,“你已是万人之上、一人之下,还要如何?即便你要我手中的玺印,我能阻挡得了吗?”
杨策轻易挡开他的手,令他身形微晃,“承蒙侯爷赞誉,杨某只合为人臣子,思报国矣!”
萧顶添心神一痛,狐疑地望他,“北宁当报,南萧不当报?”
杨策望向凌菡池,慷慨道:“陛下御极七载,只迩声色,不闻朝政。陛下可有想过,当陛下于建康明光殿诗赋华章、饮酒作乐、夜夜笙歌、私选娈童、龙阳专宠,我军将士于江岸餐风露宿、为国效力,会不会心寒?朝政荒疏,百官怨声载道、失望甚遽,若非微臣极力游说,大半朝臣早已隐世而去。君不君,臣焉为臣?国又焉为国?我大萧积弱已久,陛下昏淫荒虐,不思中兴,民声沸腾,虽江南富饶,然北宁虎视眈眈,这太平焉能安享?一旦北宁发兵征伐,三军将士拼死抵抗,然江南烽烟四起,陛下忍心江南子民流离失所、陷于水深火热之中?”
语音铿然,音调肃肃,一番激昂之语,不啻于醍醐灌顶!
宁泽怔怔站着,凝眉深思。
宁歌亦无语望着萧顶添,尤有深切之感……宁泽虽无龙阳、淫娈之好,却也诗赋笙歌、饮酒奏乐,虽无昏君之号,却是闲逸帝王。若无母后,北宁焉有此等盛世局面,甚至雄霸天下?然而,有了母后,宁泽光芒黯淡,朝堂上只是一抹散漫孤寂的灰影。
萧顶添身子一颤,缓缓跌跪在地,怆然泪流,“顶添愧对列祖列宗……”
语音呜咽,犹如重伤小兽向天悲鸣。
夜阑人静,夏夜愈加浓郁。
内侍搀扶着宁泽回九华殿,亦扶了萧顶添到偏殿歇下。望着两人踉跄悲哀的步履,宁歌悲伤而庆幸:悲其君临朝堂却无威行天下之命,幸其天阙孤影而能觅得识音知律之人。
“公主,臣先行告退。”杨策见湘君公主目光幽渺,出声相告。
“请便。”宁歌回神,兀自迈步离去,丢下不着喜怒的两字。
“公主珍重。”杨策眉宇荡开一抹无声的笑意,望着她娉婷而去,凤纹罗衫轻摆,素锦长裙随着款款行止摇曳出清冷之光。
行至凌霄殿近旁,宁歌方才驻足,回眸望去,宫道暗寂,宫灯昏杳,只有夏风相随,只有枝影横斜。
照杨策所说,若北宁发兵征伐,势必烽烟再起生灵涂炭,而他正是思及江南万民,宁当叛国逆贼,也要江南永保太平,免受两国硝烟之害?
杨策果真如此大义?
突有轻微人声传来,似乎刻意压得极低。她蹑步前行,至拐角处停下来,但见一个宫禁宿卫服色的年轻男子正与一个年少内侍低声交谈,那年少内侍微低着头,侧脸正对着宁歌……仅是如此,宁歌亦可看出这年少内侍熏衣剃面、俏脸傅粉、唇色施朱,面目美得妖冶,亦男亦女,令人无法分辨。
而宫禁宿卫服色的年轻男子,正是华太后新宠阿桑。去岁,华太后于东郊护国寺上香,寺里竹林间看见阿桑正与小沙弥下棋,但见其举止雅静、貌美无双,一时间心荡神驰,遂入充宿卫引入凌霄殿,不久拜侍中,自由出入宫禁。
阿桑悄悄递给年少内侍一样红绫包裹的东西,附在他脸侧耳语,半晌,年少内侍郑重颔首转身离去,阿桑站了片刻,自也快步离去。
宁歌沉思着回到凤凰铜阙,绫子迎上来,紧绷的脸色微有松懈,“公主怎的才回来?可把小的急死了。”
第四阙 歌吹凤凰阙(7)
宁歌踱步于大殿上,纤影在明华宫灯下愈显单薄。绫子见她黛眉深锁、螓首微垂,晓得她心底有事,便闭唇不语。不久,却听湘君公主忽然惊叫:“绫子,九华殿,快!”
话音方落,宁歌已快步出殿,绫子愕然之余疾步跟上。
凤凰铜阙位属皇城东首,与宁泽寝殿九华殿相距不远,由于步履匆忙,赶至时两人气喘急促,歇了须臾方才跨入九华殿偏殿。
殿门尚未落锁,宁歌示意巡守侍卫不必声张,轻步入内。大殿上两支巨烛高烧,烛火幽幽摇曳,幢幢光影映上悬垂帷幔,漫起浓浓的诡异。忽然,一股夜风度窗涌入,帷幔飞扬,撩起满殿森然。
忽有一股奇异之香袅袅而来,似是熏香,又不似熏香,宁歌不识此种香气,只觉这股香气太过浓郁,令人微昏。
“侯爷,小的伺候您安寝。”内殿传来尖细妩媚的声音。
“唔……你是谁?为何会在……此处?”似是萧顶添的嗓音,慵懒而无力。
“小的是徐佳,陛下忘记了?”
“哦,是徐佳啊,你怎么会在此处?哦,对了,我回府了,什么时辰了?”
“将近亥时,陛下,小的伺候您更衣……”
只闻其声,宁歌便知此人自称徐佳却不是徐佳。他究竟是谁?究竟意欲何为?他是方才那个年少内侍么?
宁歌侧首望绫子一眼,昂然闯进内殿,厉声喝道:“放肆!”
绫子随她步入内殿,惊讶地瞪大双眼,只见帷帐半掩,床前光滑宫砖上衣裳袍服凌乱铺陈,床榻上两具单衣躯体交叠,其上者正是萧顶添。听此娇喝,萧顶添回首,双眼微眯,目中光华涣散,恍若不识眼前女子。
果然是与阿桑低声耳语的妖冶内侍!宁歌命绫子熄灭熏香、打开长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