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歌瞥他一眼,冷讥道:“杨将军二十载戎马生涯,驰骋沙场出生入死,铁马冰河白骨如山,蹚着鲜血从修罗场踏上庙堂高处,乃南萧黎民争先传颂的不败神话,不知此番与柔然一战,可有必胜把握?”
杨策知她所虑,眼梢处浮出笑意,“公主过虑,臣定当救回王爷。”
宁歌挑眉道:“你扼守潇江六七载,水战精熟,然而柔然铁骑神勇善战,风驰电掣,倏来忽往,不知此前杨将军可有遇见?”
杨策淡笑,“公主是灭我军将士威风,还是长柔然志气?”他神色倨傲,“既然公主也说臣是南萧不败神话,此番征讨柔然,定能旗开得胜,不辱君恩。”
宁歌缓缓道:“不知杨将军有何良策?”
狂风掠起缁袍广袖,墨黑如鹰展翅,叫她不禁想起今早校场上那抹傲世的甲胄身影,那威武的果决行止,此时想来,她仍是心神激荡。
杨策朗声道:“公主忧虑王爷安危,臣明白,但请公主稍安勿躁。”他将玄铁匕首递给公主,“物归原主,公主收好。”
宁歌收下匕首,却闻他从容之语,“公主还记得么?无论时辰对不对,只要公主站在原地,纵使火海刀光,纵使千山万水,我一定会站在公主前方,就像昨晚那样,杨某会护公主于左右,令公主不伤及半分。”
宁歌心神一震,思绪急速飘回建康皇城国宴的那一夜,昭阳殿前曲折石径上,他说过类似的话语,同样的坚定语气,同样的低沉嗓音……他究竟想要表明什么呢?对自己的忠诚么?
第十阙 朔风飒飒鸣(2)
可是,他不需要对她忠诚,只需对母后忠诚!
眼见她凝眉细思,杨策的眼底闪过一丝隐秘的笑,语声中不掩赞叹:“公主果敢,竟将刺客刺伤……”
宁歌不屑于他的赞赏,打断他,“你如何知晓许昌通敌卖国?许昌是怀朔统领大将,你不担心他的部下因愤恨而别有异心么?”
一夕之间便揪出叛国逆贼,他当真具有通天彻地之能?检阅三军之际,射杀边关驻军主将,亦是立威与震慑。然而,会不会人心惶惶?会不会适得其反?
杨策付之一笑,“世事纷杂,只要用心,便可洞察,当日公主被高风挟持,不也是早就猜出幕后主谋么?至于许昌部下,不足为惧,臣会妥善处置。”
宁歌突然问道:“可查出昨夜刺客?”
杨策笑答:“若是没有刺客,臣尚不能将许昌定罪!”
宁歌凝眸,奇道:“刺客是许昌派来的?”
杨策颔首,“正是,据臣查明,许昌与柔然可汗密谋,劫持公主至柔然,以此威胁太后割让西北广袤疆域。”
宁歌觉得眼前的轩昂男子神秘莫测精睿慑人,似乎能够看透一切:一夜间揪出通敌卖国的逆贼,不知他是如何查明的!他刚刚抵达怀朔,一切都是陌生的,并无心腹,且所率五万铁骑并非他的旧部,却俨然将整个怀朔掌控在胸,他果真如此了得么?
然而,铁血英雄当如是!不败神话当如是!
仿佛听见他的叫声,她回神,见他炯炯凝视自己,目中似有担忧,便心虚地垂下眸光。
琼庭昏暗,她一袭白衣,他一身黑袍,极为不称,好似永远也无法相容。
杨策笑道:“今日接到太后懿旨,若公主稍有损伤,臣万死不足以谢罪。臣恭请公主待在府衙,不可外出。”
宁歌抬眸凝视他,见他似乎并无暗示什么,便稍稍放心,“望杨将军大败柔然,旗开得胜!”
杨策望着她风中飘摇的身影,扬声道:“恭送公主!臣定会将王爷安然带回公主身边!”
听此双关之语,宁歌步履一顿,然而,也只是一顿,旋即消失于寂寂朱栏。
“公主,漠上风寒,回屋吧。”
绫子站于湘君公主身侧,软声劝慰。庭苑内,冷风簌簌,碧树纷乱摇曳,奇花散发馥郁芳香,染了冷风,整个苑子香气郁郁,浓得腻人。
宁歌倚于廊柱上,望向天边长河落日似锦晚霞,仿似没有听见绫子的话。
绫子回屋取了风氅,披在她身上,“公主放心,杨将军定会救回王爷。”
宁歌幽幽吩咐:“你伤势尚未痊愈,回屋歇着吧。”
绫子不敢忤逆,回屋坐在床榻上,望着廊上的素白身影怔怔出神。当听闻魏王被掳的消息,公主险些昏厥,不惜冒险跟随大军前来北疆,来日回京,太后该要重重责罚于她了。
前方战事未知,公主忧心魏王安危,恨不得上阵杀敌,救出忧思之人。
绫子重重叹气,知她忧心如焚,却只能寄希望于杨将军,耐心守望。
“公主……公主……”
庭苑传来慌张的喊声,是侍女仓皇奔来。绫子连忙奔出,但见侍女神色惶急,“禀公主,冯将军让小的禀告公主,镇民骚乱,公主莫要外出。”
冯晋原为怀朔镇戍区守将,许昌伏诛,杨策提拔他代掌怀朔镇驻军。绫子大惊,却见湘君公主眉眼冷凝,“情势如何?冯将军现今何处?”
侍女垂首道:“小的不知。”
宁歌系紧风氅,匆忙迈步而去。绫子连忙跟上,“公主,往哪里去?”
宁歌一言不发,绕过朱栏,来到前苑,转入一道狭长石甬,登上石阶,来到府衙二楼。立于护廊前,极目远眺,怀朔镇尽收眼底。城门外郊野处烟尘滚滚,数万镇民聚集,黑压压一片,气势高涨,见之心惊;镇民居住区人影匆匆,或结伴或成群地跑向城门;府衙附近鲜无人影,唯有零星几个守卫走来走去。
第十阙 朔风飒飒鸣(3)
绫子手指远方,吃惊道:“公主快看,那么多人,是要造反么?”
话音方落,她才意识到自己太过心直口快,连忙捂住嘴巴。宁歌心潮起伏,“快,找冯将军前来。”
“末将参见公主殿下。”
宁歌转身看去,正是冯晋快步走来。他脸色凝重,望向尚在郊野的聚集镇民,“公主,大事不妙,镇民闹起来了。”
宁歌冷冽目光盯住冯晋,问道:“为何会这样?”
冯晋一身铁甲,脸膛方正,对此镇民造反并无失职愧疚或是焦急之色,“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此事说来话长。公主,为今之计,唯有死守城门,末将与一万守军护公主无虞。谋逆镇民虽有枪戟刀剑,然只是乌合之众,疏无纲纪,我军定能守住,公主放心。”
宁歌脑中电光火石,隐隐觉得哪里不对,“如今城门守军指挥是谁?”
冯晋躬身道:“是末将属下。”
宁歌紧盯着他,“冯将军,务必守住城门。我跟你去城门看看。”
冯晋目光一闪,着急道:“不妥,刀剑无眼,公主待在府衙,末将前去城门督守,及时差人通报公主。”
宁歌心中已有计较,爽快道:“好,我等着冯将军的好消息。”
冯晋转身离去,绫子眉心略皱,“公主,冯将军似乎……”
宁歌右臂略抬,阻止她说下去,转身望着城门外越来越多的镇民,“此事并非偶然。绫子,找来两身男子衣袍,记住,切勿让人发现。”
绫子应下,随着湘君公主下楼,回到内苑。
夜幕降临,狂风扫荡。侍女送来晚膳,两人用了一些,便吩咐撤下,紧闭门扇。绫子为湘君公主更衣,“冯将军差人禀报说造反镇民开始攻城,不过那些乌合之众不足为惧,一万守军绰绰有余。”
宁歌利落地披上墨色披风,“你也换上,此时唯有自己可以信任。”
绫子一惊,“公主也觉得冯将军怪异?”
突然,寂静里轰然炸开一声巨响,府衙被震得微抖。两人倏然顿住,只闻暗夜里传来隐隐的喊杀声与刀剑金铁声。
定是巨木激撞城门的巨响,宁歌不慌不忙地帮她整着衣袍,“城门已破,快走。”
两人小心翼翼地爬上窗台,避过耳目,从府衙后门溜出来,赶往城门。
杀声渐大,刀兵交接之声烈烈震天,仿佛就在耳畔,令人惊骇。冷风狂扫,卷起沙尘灰屑,迷乱人眼。整个怀朔镇似乎人去楼空,又似到处隐匿着致人于死地的杀气,更似聚集着强劲的爆发力,仿佛顷刻间便会毁灭所有。
两人贴着墙根、隐于暗影中急速行走,避开零星镇民。绫子紧紧拽住湘君公主的袖子,惴惴道:“公主,我们要出城么?能顺利出城么?”
宁歌低声喝斥:“别啰唆!快走!”
转过一条小道便是深阔的镇区大街,大街尽头便是城门。街上空无一人,夜色深浓,唯有地上零星的几支火把兀自在风中燃烧。杀戮之后的战场,满地血腥,满目凄凉。冷风萧萧,刀枪剑戟随地可见,仍在淌血的尸体展露出临死之际的搏斗与挣扎。
断肢残面,惨不忍睹,刺鼻的血腥味扑面而来,绫子弯腰干呕,一声声摧肝裂胆似的。宁歌捂住口鼻,扶着她往城门走去。
一瞬间,*之夜沉寂下来,充斥于整个怀朔镇的金戈激鸣之声悄然远去,一如坟墓死寂。
城门近在眼前,宁歌倏然顿住,深深吸气,缓缓转身……
绫子骇然地睁大双眼,不可思议地望着前方肃然而立的镇民,潮水般连绵不绝,阵势骇人。
第十阙 朔风飒飒鸣(4)
火把在风中肆意扑噬,耀亮一方天宇。骚乱镇民循序散开一条通道,有一黑袍男子自通道深处稳步走来,面目隐于暗影之中,不可辨认。
绫子紧紧地抱住湘君公主的手臂,簌簌发抖。
突然,镇民高举枪戟,高声呼喝,欢迎乱贼之首。
黑袍男子抬手制止,站定于镇民前方,面目现于耀耀火光之下,犹显阴冷。
宁歌静静望着他,脑中心念急转,竭力从记忆中揪出与眼前黑袍男子三分相似容貌的那一人。
是了,是他。许昌!黑袍男子与许昌三分相似,如此说来,今日镇民骚乱谋逆,是蓄谋,也是复仇。
黑袍男子笑意冰冷,喊道:“公主要往哪里去?”见湘君公主不语,他嗓音阴刻,“夜黑风高,公主不怕夜狼吗?”
宁歌冷唇相讥:“许盛,你想为兄长复仇,是么?”
许昌有一胞弟许盛,亦在军中任职,眼前黑袍男子便是许盛。许昌伏诛,许盛杳无人影,只怕早已藏匿,幸而杨策知会过宁歌,要她特别留意。
兄长被杨策射杀,他心生不忿,迁怒于湘君公主,决意复仇,便有今日谋逆之举,趁怀朔镇防守空虚之际煽动镇民作乱。而镇民轻易攻破城门,冯晋怕是墙头之草随风摇摆,守城不过是做做样子。
许盛纵声狂笑,“公主当真让人刮目相看。没错,杀人偿命,我要为兄长复仇。”
宁歌丝毫不惧,面色冷冽如浮冰,“你想如何?”
许盛阴邪道:“我想要如何,很快便知,只怕要委屈公主。”他猛一挥手,“送公主回府衙。”
立时,四个镇民上前押着湘君公主与绫子往府衙走去。与许盛错身而过,宁歌斜眼望见他眼色阴冷笑意阴沉。
镇民推推搡搡的,绫子低声惴惴道:“公主,如何是好?”
夜风掠过,一缕发丝拂在唇上,痒得揪心。宁歌冷眼望着前方木然站立的镇民,“见机行事。”
内苑里、秀堂内外,重兵把守,巡逻守卫来回走动。绫子合上门窗,斟茶端给湘君公主,俏脸惊惶,“公主,那许盛究竟想要如何?如今该如何是好?”
宁歌端直坐着,缓缓饮茶,“你怕什么?一切自有天数,听天由命!”
绫子黯然垂眸,“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