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关己事的陌生人的离奇死亡从来就是市井巷议中最鼎沸的谈资,轻淡的嗟叹,兴奋的猜测,除了死者亲友,哪有切身伤痛。
卖报小贩拥有充分的商业头脑,知道什么是卖点。在他舌灿莲花的宣传下,那晚夜市中的人有多少被这条豆腐干新闻诱惑掏钱买下整份报纸,白玉唐怕是永远也算不清楚了。
但她明白一件事:这名男子的死恐怕不只是自杀那么简单。因为在回家之前她听到坐在小区树下乘凉的几个大妈的议论。
“说是死得蹊跷……”
“哎哟哟!吓死人了!你们不知道,我是亲眼看见的呀!吓死我了,不然我怎么到现在都不敢回家睡觉,怕做噩梦呀!太可怕了……”
“啊?你亲眼看见了啊?”
“真是晦气呀!”
“可不是!明儿我非得叫我家老头子陪我上庙里拜拜去不可!哎哟,这是怎么说的,好好的出个门,就看见这种事!不然我也不坐地铁的,那东西闷在地底下,不见天日的,哪有公车舒服!——都是今天我小外孙发烧,我闺女年纪轻,没经过事,吓得什么似的,电话里风风火火地叫我快去陪她送孩子去医院,听她都快哭出来了,我一急,又舍不得打什么车……”那位大妈把蒲扇往腿上一拍,捞起裙摆哗啦哗啦扇着赶蚊子,压低了嗓门,神神秘秘地,“我到了地铁站,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什么路线图,看也看不懂,人又那么多,挤来挤去,我就坐错车了。坐到春望桥才发现,我赶紧下车要往回坐,你说说,这还不如坐公车省时间呢!……那会儿我就忽然听见一帮人齐打伙儿乱喊,跟捅了马蜂窝似的,挤过去一瞧,后悔死我了!你说我凑这热闹干什么?一个男的,跳车,让地铁给压死了!阿弥陀佛,我活了这把年纪连鸡都不敢杀一只,怎么就让我看见这样的死人了呢!看了个满眼——那男的死得别提多惨了……哎哟,我可不敢再说了,一想起来浑身寒毛都发糁……可你们猜怎么着?这男的死得怪呀,那么长一列火车轰隆轰隆地压过去,人都没个模样了,一地的血呀……呸呸呸,可这死人愣是没有脑子!”
“没脑子?……”几个听众面面相觑,不解此话玄机。
“那脑袋呢?”
“脑袋压碎了呗!”大妈不耐地一挥蒲扇,像是要驱散今天的晦气,“可是这死人脑袋里愣是一点脑浆都没有……”
“也许是给车压得糊涂了,瞧不出来了吧……”众人强忍着恶心推测。
那大妈斩钉截铁地否定:“不能!我亲眼瞧见了,就是没有脑浆!一丁点儿都没流出来!那死人的脑袋里是空的……不行了,我不能再跟你们说了,今晚上非做噩梦不可!”
“……”嗡嗡窃议。
“反正当时好多人都瞧见了,大伙儿都说怪。你们还真别不信,这事呀,邪门!我得赶紧回家给我闺女打电话去,叫我女婿明儿可千万别坐地铁上班了!邪性了……”大妈对听众似信似疑的态度十分不满,收拾蒲扇、马扎,起身上楼了。
“你说这事能不能是真的?”相距三米的另一棵树影下,一对衣着前卫的年轻男女正在交头接耳。
“不知道,要不我追上去仔细问问那大妈。”白玉唐拔腿就走,被汪丹扯住。
“别。估计也问不出什么别的了,回头你再吓着人家。”
“这整件事据我推测现在是这样的!”白玉唐边上楼边滔滔不绝地夸耀,“我都想明白了!现在这个城市里有一个或一窝羊妖,它们蛊惑人,把人的灵魂劫走,然后诱使人的肉身去地铁跳轨自杀,顺便就把人脑子吃掉。车建强和今天那个死者都是它们的受害者,所谓鬼车指的就是那列地铁!我现在充分怀疑我在地铁碰见的那个老太婆和小女孩与此事有关……”
“什么老太婆、小女孩?”
“哦,这几天光想着车建强的事,忘了给你讲。”她把遇到乞丐祖孙的事讲了一遍,“……我就见过她们这么一回,后来再也没碰见。那小女孩绝对不是人类,她身上有阴气,可是绝对没有强到可以拘禁人类灵魂的地步,我想八成是她奶奶也就是那老妖下的毒手!”
“你先别忙着下结论。事情的疑点还很多,比如说,报纸上说死的那个男人生前是外企的高级主管,警方和地铁人员做了善后之后叫家属来认尸,发现他手上戴的一只欧米茄表丢了。现在死者家属一口咬定是在自杀现场不见的。如果是妖怪下手,它们要一只名表有什么用?而且车建强都发疯一个月了,为什么还没有杀他?”
“这……反正不是人干的!那个男人不是脑子先被掏空了以一具行尸的形态走去‘自杀’,就是在死的瞬间马上被什么把脑子吃掉了,甚至连那么多围观的人都没有发现。不管是哪种情况,都不是人类能做到的嘛!”
到了家门口,她掏出钥匙开门。汪丹指着大门正中偏上的位置说:“早晨那滴血就是在这儿。我把它保存在一张纸片上了。”
浅绿色大门已经擦洗得干干净净,没有留下任何痕迹。白玉唐边说:“一会儿让我来检验一下那滴血,会一会究竟是何方神圣……”边推开门,脚刚踏进屋子,立刻发出一声惨叫。
“小乖~~~~~~~~~~~死猫!!!你吃饱了撑的把灯都开着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电又要涨价了!”
只见门厅、客厅、厨房、厕所、卧室以至壁橱,这套房子里只要能开的灯全部亮着,一片辉煌景象。音乐声震耳欲聋。
小黑猫正站在桌子上随着电视里的摇滚乐狂放地扭动,两只前爪还抱着一只鞋,在鞋底上作弹吉他状。观其风格十分生猛,必是重金属无疑。由于扭得太投入,它竟没察觉主人回家,直到女主人的尖叫刺入耳中才慌忙丢下鞋子,飞身抓起遥控器关了电视,以天真可爱的姿势一溜小跑至主人面前,咪咪叫着蹭来蹭去。
白玉唐一把揪住脖子将它拎起:“我一不在家你就浪费电!”
“喵喵~~~~~~妈咪,我错了,我只是在看电视而已……电视里在唱歌于是我就忍不住……”小乖被提在半空,两只白色前脚耷拉在胸前,可怜兮兮地闪动着泪汪汪的猫眼,看起来要多无辜有多无辜。
“你嚎也就罢了!反正邻居们被你荼毒也都习惯了,但你没事把家里灯都打开干什么?你知不知道,水电马上都要涨价……”
“呜呜呜我知道错了妈咪~~~”小乖赶快打断这个罗嗦的老妈,否则势必要被这样拎在半空教育一整晚,“我、我只是觉得开演唱会嘛总得有点灯光啊布景什么的嘛……”
“布景!!!”白玉唐又是一声尖叫,把猫一扔,飞奔到客厅。
“果然……果然晚了……”她呆呆地站在客厅当中。小乖“开演唱会”的那张桌子后面的墙上,横七竖八、色彩缤纷地挂着她的十几条裙子,且都十分艺术地互相交错着用胶带粘住。更有一条她最得意的玫瑰色大圆摆连衣裙,两只袖子打了个结挂在吊灯上,下面的大圆摆被一条丝带系住,里头鼓鼓囊囊不知道塞了些什么,成一个球状轻轻地在头顶上摇摆。
“小乖!”她虎吼一声,黑猫马上乖巧地奔赴脚边。
“妈咪,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你今天上班累坏了吧,我来帮你捶背好不好——”它极其甜美地仰起脸,抱住主人的腿。
“你、你去把这个玩意给我打开,我实在没勇气看里面是什么……”白玉唐指着那个玫瑰色的大球,无力地喃喃低语。
“是!”小乖脆生生地答应,仿佛它是世界上最乖的孩子,随即跳上桌子,后腿一蹬,以一个漂亮的鱼跃龙门式跳在空中,伸爪一挠。丝带系成的蝴蝶结散落,雪纺的柔软裙摆飘飘打开,向四面八方轻盈地荡漾,宛如玫瑰色的波浪,美不胜收。
无数彩色缤纷之物带着扑鼻的香气,如天女散花一般从裙摆中坠落,纷纷洒在小黑猫身上、桌子上、地上……梦幻般的美景……
“我的花!”白玉唐扑倒在地,“我的茉莉、米兰、杜鹃、绣球……连、连叶子都给我拔光了……”
小乖早已溜走,正在阳台把一排只剩秃枝的花盆往门背后踢。
悲愤的女主人连惨叫的力气都没了,趴在“舞台”上软软地招手:“老公,你过来……你看看这死猫都干了些什么……”
汪丹的声音从卧室里传来:“我都知道了,你节哀吧!反正那些花早晚不被小乖拔了也要被QQ啃了。”
“QQ……对,先办正事吧,老公,把那滴血拿来,让我看看。”白玉唐喊了一声,没动静,“老公,老公?你在干什么,那张纸呢?拿给我看呀!”
奇怪,汪丹还是没有应声。她站起来,向卧室走去。
“老公,那张纸呢?”
她看到汪丹正从床底下钻出来,一手揪着不停惨叫扭动的QQ,一手撮着一团白乎乎、湿搭搭的糊状物。
“那张纸在这里……很显然,QQ已经把它给嚼了。”汪丹抱着QQ,绝望地说。
除了一年多以前因发现自己原来是一个“不存在”的东西而大受刺激、不小心打开了虚拟世界通道闯下大祸那次,白玉唐可以肯定在她“二十多年的生命”中,没有比这个夏天更倒霉的时候了。
怪事纷至沓来,没一件好的。汪丹在公司仍然灰头土脸,每天的工作几乎都要被主管挑剔,失业危机越来越迫近。小乖惹祸不已,最近它迷上电视里的新人歌手选拔大赛,做梦都想去参加,天天在家“练歌”,而且对“舞台”的要求越来越高,它为自己度身打造,走的是劲歌活力野兽派(不得不说的确是本色出演)路线,宣称必须保持充沛体力,结果就是冰箱里的食物经常不翼而飞。大门上的血滴貌似重要证物,还没瞧上一眼已被QQ当了消夜。车建强的事毫无进展,和车航宇约定复诊的时间到了,他却打电话来说上次带父亲来看病似乎祖母已经起了疑心,现在病人被严格地约束在家静养,车航宇想尽办法,也不能再把老爸“偷”出家门。
“他奶奶真的是个神经病啊!”白玉唐挂断电话,愤愤地说,“有我什么事?我完全是义务帮你们救爸爸、救儿子,你们反倒一个个的推三阻四,又不是我家的人疯了!”
话虽这样说,如此奇怪的一件事,她既然已经插手进来,又岂能忍得住不查下去?以白玉唐的个性,若不把此事弄个明白,以后她怕是连觉也睡不好。
其实本来这两天已经很缺觉了。白玉唐打了个大呵欠。她现在认定“奶奶”是天底下最麻烦、最讨厌、最不可理喻的东西。她之所以睡不够,都是因为这个城市里的另一个“奶奶”。
那个乞丐“小女孩”的奶奶。
说也怪了,自从那个男人跳轨后,这两天又连续发生了三起自杀事件,虽然死者身份不同、年龄性别不同,但死法却是一模一样:都是在地铁站跳轨自尽。尽管地铁系统的工作人员做了种种防备措施,但要死的人是怎么也拦不住的,他们总有无穷的勇气与智慧,冲破生命的栅栏,离开这个决意背弃的世界。接连发生的地铁自杀事件造成了极大的恐慌,短短两天,客流量大为减少,平时拥挤不堪的地铁站变得空空荡荡,惨白的人工光线照耀着这个无昼夜之分的地下空间,远处轰鸣而来的列车一掠而过,车窗内望见寥寥几张乘客的脸,在那失去真实感的日光灯下,这个人类城市内高度文明的交通场所看起来宛如属于黄泉的异境。
很多人都不敢再乘坐地铁上下班了。包括白玉唐在内——汪丹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