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废太子书下,李贤被废为庶人,流放巴州。
流放前夜,明空去探被软禁在东宫的李贤。赵道生告密后,皇上许了他官位,但上任前夜却不知被何人暗杀,尸体摆成跪地服罪状陈在了东宫的玄德门外。
东宫内院一片萧索,李贤脱了屐子,敞着外衣,散坐在地上斟酒自饮。
明空道:“赵道生在宫外狎妓养娼多年,你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要相信那种人?”
李贤淡淡回道:“赵道生之于我,不就像您之于父亲吗?”
明空怒道:“你怎可把自己的母亲比作那样的人?”
李贤抬头看着明空,眼中仿若有泪:“您真的是我母亲吗,我的母亲不是被您杀了吗?”
明空震怒:“你在说什么胡话!”
李贤笑笑,他想到哥哥李弘做太子时,也犯过这样那样的错,可都被宽容了,厚此薄彼只因他非皇后亲生。很小的时候,就听姑祖母常乐公主暗暗说起过,说他其实是皇后的姐姐韩国夫人苟且出的野种。母亲大概就是因为这,才从没表现过喜欢他,也大概因为如此,常乐公主的女儿赵鸢才最终没有选择他。赵鸢不是不爱李贤,但她必须嫁给真正的嫡皇子,所以她选择了李贤的弟弟李显。
李贤凄凉道:“皇后,你是对的,你若不废我,他日待我成帝,也定会废掉你这个太后。”
明空只觉额头青筋迸起,一颗心砰砰跳出了鼓声,她执起李贤散落在地的木屐,怒瞪着双眼想往那孽障身上砸去。
李贤并不躲,只是哀哀看着她,那双受尽委屈的眼,她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
从没想过亲生的儿子竟会怀疑自己的生母,可这一切难道不是她亲手造成的吗?生这个孩子时,她刚当上皇后不久,沉迷权术,对他疏于照顾。明空无力地松开手中木屐,只觉满身疲惫,她缓慢地往殿外走,事到如今说什么都无用了,可到底还是忍不住回过头道:“贤儿,我是你的阿娘。”
长长的回廊,明空独自走了许久。东宫内撤光了仆从,连殿中的烛火都零落了,一寸明一寸暗,明空的眼中全是泪。她也委屈,和贤儿一样委屈。出殿前她扶着柱子哭了许久,哭尽了,才面无悲喜地走出去。
候在院中的雪衣迎上来,明空的声音带着贯有的冷静:“去把那个间离造谣的人查出来。”
李贤离宫那日,只有雪衣去送,她给李贤带来了一匹马,雪衣说:“这马今日一早在厩中撞栏嘶鸣,皇后听说后便命婢子把马提出,让您带去巴州。”
这是李贤生命中的第一匹马,那年他还是孩童,明空带着李弘与他去马场挑马。其实那会他还未到可以学骑马的年龄,但他执意要与哥哥同去,明空也允了。记得那会,哥哥李弘挑选的是一匹眼神温顺的小母马,而他则看中了这匹刚从西域进贡的烈性马。饲马官提醒道,此马尚未被驯服。明空便说:“那就把它驯服,给沛王当坐骑。沛王相中的马,若不能为他所用,就拿去杀掉。”一向寡语的李贤突然仰头问明空:“要怎么训呢?”明空笑答:“只需三样东西,铁鞭,铁锤与匕首。”
雪衣又拿出一只锦盒递到李贤面前,李贤接过,里面是一支纤细的毛笔和一件似已穿旧的肚兜。
雪衣轻声道:“这肚兜是你出生后的第一件衣,皇后怀你时以为会生女儿,故绣了这么一件百花兜,你瞧这粗枝大叶的针脚。还有这毛笔,是拿你剃下的胎发制成的,你从娘胎出来时就已发长过耳,大家都说这是吉兆,皇后便有心留下做个纪念。”
李贤收起锦盒,起身上马,道:“我该走了。”
雪衣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二郎,早日回来啊……二郎,等二圣气消了就回家来啊,二郎,二郎……”
李贤快马扬鞭,奔逸而去,他那么迫切地想将那半世的荒唐抛于身后。烟尘滚滚,长安终于再也看不见。
☆、第二十七章
近日,英王府中新起了一架秋千。王妃赵鸢心情格外好,她姿仪昂然对一众侍女道:“今日,我要站着荡秋千,我还要翻出几个圈来让你们好好瞧瞧。”她站上秋千,对身旁的侍女道:“来,你来帮着推。”
可那侍女生怕伤着王妃,推秋千时并不敢十分用力。赵鸢尝试多次,都未荡到最高,便心生不耐:“你这没用的,去把英王给我叫来。”
侍女为难道:“英王怕是午睡未醒。”
赵鸢理直气壮道:“那就把他叫醒啊。”
侍女只好唯唯诺诺去了,也多亏李显好性子,一听是爱妻唤他,忙下床奔来。
赵鸢娇俏地站在秋千凳上,回首对李显道:“殿下,时至今日我可要翻到那最高处,再也不能有什么挡着我了。”
李显宠溺地笑道:“你要什么我都依,都依。”他一边稳稳推起秋千,一边吩咐众人为王妃加油鼓劲,眼看着秋千就要飞过横杆,底下的欢声却都停了,连李显也不再帮着推了。
“怎么了?”赵鸢不满地转过头,正巧看见皇后站在院门口冷若冰霜地望着他们,她吓得一个激灵,失足掉落到李显怀中。
因着行为不检,英王妃赵鸢被皇后关入内侍省思过。赵鸢的母亲常乐公主闻讯后,忿忿不平跑去侄子的病床前告状。
常乐公主对李治道:“显儿将成太子之际,皇后故做此举就是为了废掉鸢儿,好让她武家的女孩做太子妃。”
李治并不多话,只是重重放下药碗。因先前有御医说,圣上原先服用的异国神药底也伽会使人产生瘾症,明空知道后,便逼着李治停了这药,另请御医开新药方。新药一日喝三剂,身体受着苦,心里还不得闲,这病怎么好得了。李治愤愤把药碗向外一推,“不喝了。”
侍从见状忙出言相劝,常乐公主眼见今日不是时机,只好先行退下。
皇后那边很快听说皇上中午不肯服药之事,到了晚上,她亲自端着药盏来侍奉皇帝喝药。
李治靠在床头,满脸不悦,明空半跪在床榻边,淡淡道:“圣上是要听信他人谗言,怀疑起自己的妻子了吗?”
李治无奈:“常乐公主是朕的姑母,她来求朕朕定要给个答复。再说,她这辈子也只有赵鸢这么一个女儿。”
明空道:“后嗣凋零也不知积德。若不是她造谣,贤儿怎么会……”
李治道:“事情既已过去,不如忍了算了。”
明空顿时失控,端着药盏的手抖了起来,她颤声道:“为什么要我忍?”
李治看了她一眼,拿过玉碗,缓缓喝尽汤药,淡道:“我就一直在忍,作为一个皇帝,我忍的还不够么?”
“可我失去了我的孩子啊,”明空的身子一点一点矮下去,仿佛罪孽深重般垂首道:“在我还未意识到的时候就已经失去了他。”
距离赵鸢被囚已有五日,英王府内依旧消息全无,李显按捺不住,派人入宫打探消息。
探子前脚刚回府,后脚就来了宣圣旨的宫监。全府仆从跪了一地待候听旨,唯李显全然不顾礼法,大步上前将那探子从人群中拽起,“你先说,有王妃的消息么?”
探子觑着宫监愈发不悦的脸,哆哆嗦嗦道:“有,有消息……王妃死了……饿死的……”
李显大受震惊,他没料到母亲真会下此狠手,一时呆若木鸡。
宫监见李显久不接旨,有些着急,劝道:“殿下,这道圣旨,您一定要接啊。”
李显怔怔不动,宫监急了:“殿下您接旨啊,有好事,天大的好事,二圣封您做太子啦。”
调露二年八月,二圣立嫡三子李显为新任太子,改元永隆,大赦天下。
新太子入主东宫后,皇后便下令重选太子妃。
明空亲择了一批官贵女子入宫,雪衣奉命去请太子前来选妃,太子不愿,雪衣无奈,只好将应选女子一众几十人全都遣至承恩门前,等候太子出殿时过目。
初秋暑热未消,待选女子们在烈阳下足足候了数个时辰才见太子懒散散从殿内走出。然他目不斜视,径直穿过一众花红柳绿,要往宫外去。
皇后这时正好出现,远远喝住他:“太子殿下!”
李显一咬牙,到底是顿了下来。
烈日当空,他的额上沁出了汗珠,便随口问身旁女子道:“可有帕子?”
那被问之人正要取出丝帕,另一旁,一位眉清目秀的女子已眼明手快将自己的帕巾递至李显面前。
李显顺手接了起来,擦拭罢便随手扔给身后侍从,继续往宫外走。远远听见李显道:“就她了,我用了她的丝帕,便赏她做太子妃吧。”
宫监望向皇后,见皇后点了下头,方高声宣布:“普州参军韦玄贞之女韦淑当选太子妃。”
韦淑跪地谢恩,眼中擎满了泪。
☆、第二十八章
仪凤三年,吐蕃王子前来求婚,指名要娶大唐唯一的嫡公主,李乘月。
二圣自然不愿爱女远嫁,便以公主已出家为由谢绝了和亲,还特意在大明宫中造了座观,作势供公主修行。
自此乘月便搬入太平观中做起了道姑,拘着修行的身份,不好再在宫中肆意玩耍,只能每日去陪伴卧病的父亲。
一日,明空处理完政务前去探望李治,正巧遇上父女两在玩棋。李治近日因有爱女相伴,心情舒畅了不少,身体也日益恢复。明空远远看着父女两和乐融融的场景,心中不知怎么隐隐忧伤了起来,乘月初学走路的场景还历历在目,如今一眨眼就成了少女,不再是那个会奶声奶气唤她阿娘的女童了。
乘月一抬头看到母亲站在殿外,忙雀跃着跑来。她机灵地察觉到母亲神色中流露失落,便笑眯眯地将双手挂在母亲身上,还踮起脚尖俯到母亲耳畔,悄悄道:“阿娘,乘月最爱你了。”
那次拒婚,成了吐蕃与大唐交战的□□,两国一攻一守,在青海边界打了一场长达数月的战役,胜负各有,后经多次会谈,双方才暂罢兵戈,边境稍宁。
停战消息传来,乘月最是欢喜,因二圣准她恢复自由,不用再拘着性子修行了。
时东宫太子妃韦淑刚诞下一女,乘月便带了礼物浩浩荡荡前去探望,回来又欣欣然与父母讲起她在东宫的见闻。明空原担心李显不肯接受韦淑,如今见他们终于生育孩子才算安定了心。乘月手舞足蹈给父母描摹着皇孙女的模样,“她那手臂一节一节的,看着像莲藕,还有那小脚丫,也是肉嘟嘟的,甚是有趣。”
明空静静听着,心中想着她五个孩子刚出生时的模样,可记忆里唯有李弘和乘月的样子较为清晰,因为只有这两个孩子是她亲自照看的,其余三个儿子一生下来便交给了奶娘,如今想起才觉失落。
突然听见乘月嘟囔:“我也想生个娃娃。”
明空诧异:“你刚刚说什么?”
乘月咬了下唇,抬头道:“我想嫁人,想做母亲,想生娃娃。”
李治听了哈哈大笑,朗声道:“朕准了,给公主赐婚。”
明空把乘月揽到身边,柔声道:“那过几日我在宫中安排场赛马,邀适龄的官贵子弟前来参加,届时你就自己去挑一个合心意的驸马。”
乘月一脸古灵精怪:“那我那日要穿男装,扮成男人混进去与他们一起赛马。阿娘,你说我那日穿什么好?扮成武将子弟可好?”
二圣听罢皆笑了。
马赛很快就在龙首池边的毬场举行起来,与赛者个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