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圣听罢皆笑了。
马赛很快就在龙首池边的毬场举行起来,与赛者个个豪杰冲天,可乘月却最终选了并未得任何名次的薛绍。
明空略有失望,李治倒是欣慰,因这薛绍是他同母姐姐城阳公主的儿子。明空知道,李治对她始终心有防范,若她此时出言反对这桩亲事,定又会被李治认为是有所图谋。
夜里,乘月撒娇要与母亲同睡,明空依了她,母女两躺在床上一边对着烛火做手影,一边说着悄悄话。
乘月依在母亲胸前,道:“阿娘若不喜欢薛绍,那乘月就重新选一个。”
明空温和问道:“你是真的觉得薛绍很好么?”
乘月认真想了想,“今日的马赛上,他是第一个过来陪我说话的,他说他早就认出我来了,还说我们小时候常一起玩耍,不久前的宫宴上还见过我,问我记不记得。其实我不记得,表兄弟那么多,我并不知他到底是其中的哪一个。可是,他今天穿的衣服正好是我喜欢的颜色,我突然就觉得这个人我可以喜欢。”她翻过身认真地注视着母亲,问道:“阿娘,如果决心喜欢一个人,是不是就一定能喜欢上对方?”
明空没有回答,她从来没有关于爱情上的智慧可供传授,一直以来,政治就是她的爱情。她轻抚着乘月的头发问道:“乘月,你心里觉得快乐吗?”
乘月抱着母亲,郑重道:“阿娘你放心我,我很快乐,你为我做了许多,我都知道,我很快乐,我没有理由不快乐的。阿娘,往后,你也要快乐起来。”
明空抱紧女儿,轻声道好。
开耀元年,太平公主李乘月下嫁薛绍。
成婚那日,二圣站在城墙上为爱女送行。迎亲的火把燃燃了烧十里长路,照得满城一片彤色。明空望着那婚车越行越远,心中只觉孤寂凄惶。
一旁的李治道:“如今连最小的女儿都出嫁了,看来我们是老了,该放权了。”
明空没有接话。
李治因身体不适,由宫人扶着先行回宫,而明空依旧站在城墙上。满城的火光渐渐熄了,头顶的寒星这才亮起,一颗一颗,冰的冷的,像她刚当上皇后那年前去泰山封禅,夜半时漫天落下雪珠,一颗一颗,冰的冷的,缀满了她徐徐前进的玄色凤袍。
☆、第二十九章
李治正式将监国权交予李显,自此,朝堂诸事均由太子定夺。
明空让雪衣将她的凤章、御笔诸物都收存起来,案前少了堆积如山的奏折,空空荡荡,犹如她此刻的心境。
然太子监国没几日,便有大臣向二圣急奏密函。
时明空正在御殿内服侍李治喝药。折子递进内宫,李治不看,原封不动退回,并传话下去:“遇事多问太子,莫来烦劳二圣。”
然那位大臣不死心,逼着宫监再递一次。明空见此,便取过来看了。原来,李显做上监国后,想给自己乳娘的儿子赐个官,可却因安排的职位过于高了而引发诸大臣的不满,多番制止不得后,大臣便这样告到了二圣处。
明空召婉儿进殿,让她把折中所奏之事悉数念出。
李治自然也听出了不妥,但他既已说过先前那番话,自是要支持太子到底。
明空见李治不言,便命婉儿去将太子案前的折子都取来,她要重新审批。
李治这才瞪目厉声道:“不许去。”
婉儿看了明空一眼,继而向皇帝行了个礼,依旧往殿外走去。
李治勃然大怒,拿起手边的镂金暖炉直直掷去,婉儿既不挡也不躲,冷静地闭上双眼。手炉击中了她的额头,四散的火炭将她的衣裳鞋子都灼出了好几个灰印。婉儿平静地睁开眼,额间有血缓缓渗落。
内宫中出了这样的事自是不能伸张。明空没有传御医,只是带回婉儿,由雪衣亲手为之料理伤口。
雪衣忍不住痛惜道:“这样好的一张脸,以后怕是要留疤了。”
婉儿一如既往淡淡的:“不碍事,日后贴张金箔就能盖过去。”
雪衣深深看了婉儿一眼,叹息道:“这清洗伤口的药汁擦的时候会疼,你且忍着点。”
婉儿见雪衣双手微颤不忍下手,便道:“没事的,雪衣娘,我不会觉得疼。”
雪衣听了,禁不住眼眶一红。
明空在旁看着,她知皇帝这气是朝她发的,这手炉更是砸给她看的,这么多年,他们终于走到了这一步。
那日之后,二圣再没有对过话,他们一个住在承香殿,一个住在含凉殿,相隔不远的距离,却谁也不愿再多行一步。
有一夜,明空梦见李治来含凉殿寻她,她不禁疑惑,圣上怎么来了。
李治真真切切地站在床榻边,对她说:“看完你,我就该走了,以后,你自己多保重。”
明空听了,顿觉无比委屈,她突然有好多好多话想和李治说,却又不知从何说起。她急着起身,梦境一下子断裂开,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床沿,在脸上摸到了冰冷的泪。
承香殿的值夜宫人发现龙榻上没了呼吸,皇帝在睡梦中驾崩了。
明空赶去时,宫人与御医跪了一地,惶恐地等着皇后治罪。明空只是无力地摆了摆手,让所有人都退出去,她要独自和李治呆一会,那些梦里没有说的话,她想要在这里说给他听。她的这一生,是他成就的,他是她命里最大的贵人,最厚的福泽。他们爱过,恨过,缘分一段一段,终于至此耗尽。从此轮回路长,再也不会遇见。
过了不知多久,雪衣在殿外向明空道:“皇后,显儿,旦儿还有乘月他们来了,都守在殿外。”
再开口时,明空的声音已恢复平静:“让他们进来。”
满脸肃穆的李显、李旦,还有刚刚赶回宫中风尘仆仆的乘月。
她曾拥有丈夫,曾拥有五个孩子,可到了如今,却只剩下他们三个了。
皇帝驾崩的消息举国传遍,明空让婉儿亲自去一趟巴州,李治身前常用的一些物件由雪衣分成了好几份,留给皇子和公主们做纪念,其中有一份便是要给李贤的。
明空道:“我还有一些话,你去帮我捎给贤儿。”
婉儿取来笔墨,等候记录。却见皇后眼神空落,隔了许久,方道:“我也不知该怎么说,还是你去替我说吧。”
☆、第三十章
弘道元年十二月,太子李显继位登基。
李显成帝后,自顾自封赏了许多人,先前被母亲驳回的乳娘之子,他极其隆重地重新赏赐了官位。至于皇后的娘家,他更是给予加官进爵,岳父韦玄贞从一小小参军被直接提拔为侍中,几个舅子也都给赠了不小的官,韦氏一族在朝中一时风光无两。
自新帝登基,明空就在等着进封太后,然时隔许久,都未传来动静,她不知怎么凄惶地想起李贤当年说过,若当上皇帝,定不会封她为太后……原来,这另一个儿子也恨她。
韦淑每日都来给明空汇报皇帝登基后在国事上的诸多操劳,以期明空能宽宥李显在太后进封之事上的怠慢。韦淑如今又怀上一胎,生产在即,身子沉重,每日来往不易。明空看在眼里,终于决定免了那套虚礼,自己给自己做了安排,搬去大明宫中最偏的大福殿住下,当起了无人问津的太后。
朝中老臣们对这个乳臭未干的新帝甚是不满,加之韦氏一族从中作梗,两方渐成水火不容之势。明空自然也都知道,那些早年间受她提拔的老臣们一个个被李显以莫须有的罪名贬出长安,他们辞行前给太后留下了书信,信中字字血泪,叫人不忍卒读。
明空记得十几岁时初入皇宫,夜也是这么凉,阴阴地渗进骨子里。
晚上睡不着,唤雪衣进来陪她说话,两人聊起众皇子,还说到了新帝李显。
明空道:“他是兄弟几个中性子最调皮的。原先因他最幼,所以大家总是多给疼爱,后来旦儿出生了,我和先帝对显的关注就少了。他一直觉得是旦儿抢走了他的宠爱,所以总欺负旦,好在旦自幼性子温和,从不与人计较。记得有一次他两一起玩鞠,显把旦的手腕都抓青了,旦也只是悄悄把袖子盖好,不想我们发现。”
明空说着说着就笑了,可那笑却似花瓣上的露珠,忽闪了一下就滑落不见,“我对他们的记忆全都只停留在童年,他们后来的成长我都没有参与。”
良久,明空又道:“婉儿回来了吧?”
雪衣点点头,忙道:“太后莫怪她。”
“怪她?怪她什么,回宫后没有马上来给我回禀?”
雪衣黯然道:“她从巴州一回来就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吃不喝,也不与人说话。”
明空沉默良久,道:“她会好起来的。”
明空一连数夜失眠,直到有一晚,对雪衣道:“时候差不多了,叫婉儿来见我。”
婉儿一身戎装跪在明空跟前,明空打量着她消瘦的脸颊,道:“现在能放下了吗?”
“是的。”婉儿郑重地磕了个头,“谢太后。”
之后,她接过太后手谕,骑着马连夜赶出皇宫。
月如镰,云碎乱,明空知道,又一场战争要开始了,又一个儿子要和她成为仇人了。
登基后的第五十五日,李显一如既往上朝,不想朝堂之上突然涌出羽林军将他团团围困。李显惊恐万状,大喊护驾,却发现他的心腹之臣们今日皆未上朝,李显心中惊惶,一时瘫倒在地。
明空身着朝服缓缓走进朝堂,阳光在她的凤袍上折射出一片耀眼金光,太后只说了四个字:“废帝,流放。” 她的影子有如庞然大物般高高压在李显茫然的脸上。大臣们俯首,太后千岁的呼声一浪高过一浪。
李显被废,明空继而扶植四子李旦为帝。
登基大典前,明空亲自去为新帝做准备,席间,她突然说起李旦儿时的趣事:“你小时候最喜欢蹲在阶前看蚂蚁,一队蚂蚁中,总有几只是空手归穴的,你看到了,偏要给它们食物,说是不想它们难过。”明空说着笑了起来,可李旦只是拘谨地看着她,殿中的宫人们更是个个噤若寒蝉。她恍惚听到有一块铜镜突然坠地,碎得人心惶惶。
大典开始,闲杂人等退散。明空引着李旦往殿外走,李旦突然跪下,明空一惊:“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马上就是皇帝了。”
李旦不起,他想说,他不要做这个皇帝,可最终出口的却是:“我不想入住正宫,请您就让我留在东宫吧。”
明空以为他是担心自己做不好皇帝,安慰道:“不用怕,母亲会帮你的。”
李旦不言,他憎恨自己的懦弱。
新帝登基,因政务不熟,需太后在旁辅佐。
明空重返珠帘,再度听政议政,折子堆满案头,填补住心中的空洞,那些夜夜盘旋的风声终于退散,她失去的一切都将从权利中重新得到补偿。
每回下朝,皇帝总不愿与太后同行,明空在前,李旦在后,有时明空会故意放慢脚步,但李旦却从未跟上。他们之间的鸿沟太深,那鸿沟之下遍布着的森森尸骨至今令李旦心生畏惧。
明空努力想与这个唯一还在身边的儿子亲密起来。垂拱元年秋,李旦新添一子,取名隆基,明空携礼探望,满屋的人中只有裹在襁褓里的隆基不怕她,一直饶有兴趣地正视着她的眼,似乎想给她一点亲情的慰藉。只可惜他还不会说话,打不开这空气中的坚冰。
每当这般无奈之情涌来之际,明空总会想到李弘,若李弘不死,也不会有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