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贞观二十二年的一个春夜,明空在后库抄录账目,因燕妃要得急,她决意挑灯通宵。夜半,陆守前来,说想查看甘露殿去年消耗的银烛总量。往常这样的事只需两头传一句便好,不劳亲自来,明空虽觉奇怪,但还是翻出记录,誊抄了一份给陆守。
陆守接下后却并没要走的意思,而是闲谈起宫外流言:“近来民间有传,唐三世之后,女主武王代有天下,才人可曾听说过?”
这样民间的谣谶深宫中人自是听不到的,明空淡漠一笑,算做回应。
陆守自隋朝承下,原在杨淑妃身边服侍,后被调去侍奉皇帝,在后宫屹立不倒这么多年也算是段传奇。论年纪他恐怕是所有内监中最大的,照说该退职养老,可偏还在甘露殿做着守夜的活。陆守算李世民面前的半个红人,后宫中人多恭维,他也向来傲气,不过明空如此相待,他却并没有怪罪,而是接着道:“过几日皇上会召你。”
明空停笔,入宫十年有余,皇上只召过一次,恐怕早忘了她的存在。
陆守自顾自道:“侍寝那日记得穿一席月白,另,用这种香。”说罢从袖中掏出一小瓷瓶,他知明空心有犹疑,不多说,抬手把瓷瓶放到案上,身子一伏,退了下。
奇的是皇上果然于三日后点名召见武才人。
甘露殿,银烛夜,明空再度跪在龙榻前,思绪万千。
李世民静坐床沿看她,雪青素衣,冷香迷离。他突然心有触痛,起身拿取灯烛,举到明空面前,弯下腰,仔仔细细打量她。
许久,他直起身,道:“你不像。”他苦笑着,摇摇晃晃回床榻去,“你不像。”话音刚落,李世民轰然倒在了殿中。
☆、第七章
是值夜的宫人及时喊来御医,御医诊断皇上此番为风疾发作。
殿外,燕妃正襟危坐,一脸严峻地盘问着明空事发时的每一处细节。当她听到那两句“你不像”时,登时全明白了,李世民还是在惦记杨妃,眷眷之情无关山远水长。
医官送来熬好的药,燕妃背过身,声音盖不住的苦涩:“武才人,你端进去。”
李世民仅歇两日,便照常上朝,令各种关于圣体有恙的传闻不攻自破。如此意志体魄,大臣们都心生敬畏。
李世民上朝办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处死左武侯将军李君羡。第二件,是命剑南伐木造舰,以备攻战高句丽之需。
大臣们深知再度征战定会乱天下民心,然他们无人敢谏,今时的圣上已不同往日,那枉死在前的李君羡便是明证。都传说李将军是因一点莫须有的缘故犯了皇上的忌,可谁都不知道如今的皇上到底在忌什么。
人心惶惶之际,李世民又病倒了,这次彻底无法上朝。
燕妃躬亲照拂,另从嫔妃中择了几个帮手。明空自在其中,由燕妃指派传递每日汤药。
朝廷政务现如今全压在了监国太子李治身上。
蜀地山民因不堪造舰之令发起暴动,大唐出军数万,费时数月,才将民乱镇压。朝中大臣见此更主张放弃征战高句丽,并推长孙无忌出来向圣上进谏。长孙沉思良久,深觉还是太子出面最为妥当。
立政殿,李治垂手立于龙榻边,低头复述着舅舅先前教他的那番话。
李世民突然打断,道:“高句丽征战一事,你怎么看?”
李治愣住,他没料到父亲会有此一问,一时无从作答。情急之下,只好茫然道:“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
李世民摆手:“爹是问,你自己怎么看待这件事?”
李治畏惧着父亲眼中的深意,愈加懦弱无语。
李世民叹息:“他们都以为朕要走隋炀帝的老路。可难道连你也不懂爹为何如此么?不坐天下的人不会懂,但你是为太子,应当明白。”他拒了李治的服侍,自己披衣起身:“我知道你舅舅此刻定在外头候你,去他喊进来。”
长孙无忌见李治一步懒似一步地出来,心下明白过几分,忙肃了肃仪容准备进殿面圣。又发觉李治在强忍泪水,不由得嘴角一沉,“殿下不能再这样了。”他压着嗓子道:“你可知皇上已经下令让吴王他们回京了?”
李治不语,低头擦了擦眼角。待长孙无忌走开,方嘟囔道:“又不是我想做太子的。”
李世民对病愈的渴望愈发强烈,可宿疾难除,御医们个个愁眉苦脸,一日三剂的药煎得是心惊胆战。
明空每日近前侍药,心中总隐隐觉得这李世民快死了。她知道自己心有嫉妒,嫉妒他生而为男,一生中可以谋权可以称帝,而她只能压制住自己的内心做一个低头端水的宫女。人生在世际遇是不平等的,但死亡会让一切趋于公平,她期待他死。
这样灼烈的念想明空藏的很深,然一旁的陆守洞若观火,他无比确信,眼前的这个女人会一颗极好的棋子。在整个局面随着李世民的衰老渐渐失控之时,他终于可以暗度陈仓了。
一日,皇帝午睡深沉,至未时都没让传药。明空端着药碗在殿外恭候,太子不期然出现,知父亲午睡未醒,便也站到廊檐下等。
时微雨初歇,庭院绿荫清润,淡荡天光的映衬下那景中之人也变得卓然有色,李治忍不住投目细看。许是察觉到了李治的注目,明空侧身向他施了个礼。李治像做坏事被逮着般突然窘迫起来,只好随意找几句话来遮掩:“我近来政事缠身所以没能去看望薛太妃,你有时间帮我去问候声。”
明空道好。
李治又道:“今日手头无事,所以才早过来的。”
明空轻一点头,“太子孝心可见。”
李治还想再说些什么,却终究没能寻出话头,心中怏怏,只好转过头打量眼前庭户。庭中花草遍布,美景如笑,可他那双眼还是情不自禁又滑落到明空身上。
陆守悄悄近身,向太子行礼道:“国舅估摸着快要来了,请问殿下是让他在外头等,还是许他进来一同候着?”
李治道:“让他进来吧,父亲也快醒了。”说罢,反手往殿内去。
陆守转向明空,道:“才人辛苦了,皇上待会有事要议,这药一时半会是不会喝的,还是由老奴拿去温着,待会服侍皇上喝下。”
明空略一思忖,道:“那就有劳了。”
陆守微一颔首,接过明空手中汤药,目送她离开。
明空走出立政殿,正巧遇见太子随从孙木九在外头在与过路的宫女挤眉弄眼,他远远见武才人走来,忙把身子归位,恭恭敬敬行了个礼。
这孙木九明空之前见过一次。当时尚是晋王的李治大婚,燕妃做主拉拢后宫众妃出资筹了份礼,婚后,晋王夫妇亲自登门向燕妃进谢,其余妃嫔虽未得面谢,但也收到了回礼。给明空的那份便是由这孙木九送来的,装在不起眼的素色锦盒中,猝不及防打开,是一枚雉羽状的玉坠子,碧翠欲滴,水光滟潋。拿这样上好的玉做回礼给一个宫嫔实在是离谱了,偏那孙木九还一脸讨好地端量她神色,故作聪明道:“才人可喜欢?”
明空不想今日又见到了他,那自以为聪明的神色一分未减,他在想什么,想太子这么早来到底是为了探望皇上还是为了偶遇她。
明空懒得上前免礼,一脸冷漠,远远绕开了道走。
难得有闲,便去探望薛太妃。
皇上病倒这些日,明空总脱不开身。薛太妃的猫来造访过数次,每次都是由晨霜独自去送还,太妃为此馈赠了好些书,明空也没能亲自去谢。
殿内四籁无声,薛太妃抱着猫独坐窗边案旁,见明空到来,淡笑道:“猫在我怀里睡着了,不便起身,你帮着去后厨喊一下侍女来。”
明空依言去了。侍女前来,速速撤下案前残留的两盏茶,又重新上了两杯扶芳饮。
明空不动声色坐下,道:“因近日都在服侍皇上,故不能前来探望太妃。”
薛太妃轻道:“皇上可好?”
明空回:“还是如常,太医加重了药,但圣体尚未见有好转。”
太妃听了,低头抚猫,不觉中动作越来越缓,那凝住的双眸如风中烛火,忽地黯了下去。
明空见状,忙道:“太子最近来得勤,今日刚巧遇上,他让我给您带个安。”
太妃缓过神,道:“他有心了。”又道,“你也有心,常来陪我说话,一晃都这些年了。”她不禁环顾四下,贞观九年高祖李渊驾崩,她做为太妃被迁至此处,那是她一生中最好的年头,可如今终究要结幕了。薛太妃的声音渐轻下去:“新帝登基后,所有妃子都要逐出宫去,据说,是皇上的意思。”
明空一怔,脱口道:“这是为何?”
远处一个响雷,惊醒了怀中的猫,太妃起身,唤侍女去关窗。明空知太妃不愿再讲,知趣告辞。
雷声空响许久,直至傍晚久抑的暴雨才瓢泼而下,整座皇宫犹如铁马过境,水气滔天。
明空歇在榻上,听外头雷雨轰鸣,薛太妃的话一直盘踞在心头。
传说玄武门事变那夜也是暴雨倾天,雨水落在铁甲上如箭丛,如点鼓,宫门紧闭城墙高耸,马嘶,人吼,血污肆意。
明空缓缓支起身子,眼神往那最黑浓处探去。
李世民当年险胜,心中也是怕的,怕兄弟们学他。先河既开,血缘的禁忌便形同虚设。他把父亲的遗妃都困在宫中作人质,名义上是行孝,实则是为防兄弟造反。那些皇弟们想着被软禁在宫中的母亲,任有再大不甘,也只能作罢。
李世民知儿子太多并不是福。他做皇子时,被兄弟逼过也逼过兄弟,被父亲逼过也逼过父亲。后来他做了父皇,看过膝下子嗣骨肉相残,也差一点被逼下皇位。世间变数最大即是人心,他终究谁也不信。
后入宫的妃子,个个没能生育,是因喂了药,那些阴气森森的药,每次侍寝过后妃子们必得灌下一碗,他残掉她们的身,总算是稳住了自己的心。
如今他老了,许是良心发现,许是畏惧冥界,决意把庶母们放出与儿团聚。至于那些没有子嗣的妃子,那些被残了身的妃子,去青灯古佛下拘着吧,漫天神明看着,她们不敢咒恨。
明空眼神冷彻,赤足走到窗前。暴雨迎面扑来,打湿了她半个身子,胸前一片透凉,腔中那颗心烫得尤其明显,怦怦跳动直盖过漫天雨声。
☆、第八章
雨夜之后,连着几日天晴,烈阳炙热,草木窣窣疯长。
燕妃见明空近来日益消瘦,便恩准了她一天假。明空念及徐惠久未出来走动,前去探她,这才得知她也病倒有一段时日了。御医描不清病症,只让好生休养。徐惠日日躺在床上,见是明空来,才硬撑着起来。
明空赶忙去扶:“怎么身旁都没个人看顾?”
徐惠道:“我瞧着都不顺眼,打发出去做事了。你稍等等,我去取桂花酿来,先前特意存下了些,就想等着你来一起喝。”
明空劝道:“你身子不妥,今日就不喝了,我们改日再续。”
徐惠笑:“我心里是真觉得好多了,如今只等着做太妃,享晚福。”
明空轻道:“只怕届时我们都要被赶出宫。”
徐惠似乎听不明白。明空道:“听人说,皇帝驾崩后,所有的妃子都要出宫,有子的随子去番地,无子的,便只能去寺庙。”
徐惠静默,双手交握胸前,良久,抬起头莞尔一笑:“那他可真狠。”
贞观二十二年夏初,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