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像他这样日益没落到几近布衣的黔首人家,一辈子净是做些男耕女织、为三餐温饱而奔波周折的寻常生活,或者了不得也就是升任到一个芝麻绿豆的小官儿,做一个这样风沙层层淹没、青史不能留名的寻常小官儿的官夫人。
唐慎之是铁了心打定了主意,宁愿此生孤身一人,也断不能再耽误像洪府七小姐或者是绝尘姑娘那般如花美眷的似水流年。
因此他觉得,如此算起来,实则也没有什么可惜后悔之处。
“公子,你当真——早就知道那蛇蝎妇人暗中害你之事了么。”一旁愤懑不平了多时的侍从唐侍墨见他失神儿半晌,心中已经有了答案。可是此事接受起来太过匪夷所思,实在令他百思不得其解。除非要他相信唐慎之当时是真的中邪了,否则无论如何说,他都也还是不能相信自家聪明过人的唐大公子,竟会像个傻子一般地那样睁着眼睛任由旁人来害他性命。
“是啊。”
唐慎之颔首,觉得自己的腰痛顿时轻了许多。许是这腰实在是痛得太久了,也或许是旁的什么疼痛冲散了此刻的腰痛,这会子居然连一点儿知觉都感受不到了。
也好,唐县丞低头看看这个膏药的成色剂量,只觉中药气息温厚浓郁、扑鼻而来,绝对价格不菲。韩大夫开药从不乱价,必定是物有所值的。省下来了这几贴金贵的膏药,倒是可以留着下次需要的时候再拿出来用。
如此,甚好。
“公子你不会是脑袋冲水了吧?”唐侍墨听后便怒道,“即便你自己真是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也不该全不顾及太老爷太夫人他们啊。若是太老爷在天之灵知道你这般胡闹,岂不是要魂魄不宁的么。还有太夫人,她那么疼你,要是知道你这么胡闹岂不是要为之伤心?你怎么忍心让她老人家为你担忧难过?……”
唐慎之道:“是了是了是了。此事是我理亏,说不过你。唐侍墨你能安静些么,我此刻心里乱得很。”
唐侍墨翻着漫天的白眼,道:“我反正此生不打算再见那个歹毒妇人了,即便来日再有机会回京城里去,也断断不要见她一面、跟她说半句话,现下我只要一想起她的那张面孔,就只觉得心中翻江倒海、十分恶心。”
“是么,那可真是不巧。”唐慎之声音平板地道,“祖母大人过世了,我今日就要向仇县令告假,明日便启程返乡奔丧。你跟不跟我一同回去?”
“……什么?……”唐侍墨一时之间语塞。
唐慎之轻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道:“罢了,你若是不想回去,便留在县衙等我回来吧。想来这次回去也不会待多少时日。衙门里还有许多事情未及处理。”
唐侍墨看着自家公子将手中的一片膏药转在手心,掂量过来翻弄过去,心知唐慎之此刻是真的难过得不能自已。他家公子自小便有这么个毛病,虽则万般小事都可以全不挂心,但是每当遇到真正令其痛苦不堪的事情,即便面上再是怎样云淡风轻、喜怒不形于色,但手上总要抓着什么来回摆弄的习惯却改都改不掉。这些细小的习惯总是可以将他瞬间出卖,一下子就被熟悉他的人所洞察看穿。
明明心里难过地要死,何必偏要这样装模作样地苦苦支撑呢……
唐侍墨心中并不理解,他觉得唐大公子这种行为,与其说成是一种“坚强”,倒不如说是幼稚地可笑。
☆、第五十一章 又要错过的两个人
“大人明日几时出发?”唐侍墨皱起眉头,看着自家主子。
唐慎之失神地盯着那封煞白的家信,道:“天一亮我就走。”
小侍从唐侍墨打了个哈欠,转过身踱着步子打摆子,半晌才晃悠着走出门去。临出门前,他转过身来,颇有些不满地看向唐慎之,道:“明日我若是起得来就跟着你一道回去,若是起不来就起不来,你也不要喊我。”
唐侍墨素来晨起很迟、喜好睡懒觉。天一亮就出发,他自认这是要逼死谁的节奏。
唐慎之摆摆手,道:“随你。”
然后唐侍墨就退出去,回自己房中补觉去了——
开什么玩笑。太夫人生前从未薄待过自己,如今他又岂有不去之理?!
第二日,天刚朦朦胧胧放出些日光。唐县丞便套马上路了。随行的还有睡不醒一般的随身侍从唐侍墨。
县太爷李大人本来说好是要起身相送的,被唐慎之百般推辞,未果。奈何这位大人也是素来就有晨起困难的习性,一大清早地实在是睁不开眼,事到临头,也只得作罢了。
唐慎之计划策马出城的路线,要巧不巧正好顺路经过“壶悬药铺”。洪临渊见“壶悬药铺”开门开得倒是早,便要进去买几服药来路途之上以备不虞。
唐慎之懒得下马,勒住缰绳,只在路旁等他出来。
唐侍墨进到医馆的时候,洪临渊正在帮着感冒鼻塞的大夫郎中们捣药。其中一个好客多言的郎中眼见着唐侍墨进门的时候,刚要开口打招呼,却被唐侍墨带着进来那扑面而来的一股冷风吹得打了一个响亮的喷嚏——
“怎么?大夫您也身体染恙?”唐侍墨打趣道。
“人吃五谷杂粮,自然都免不了的会染恙……”那郎中揉一揉堵了许久的鼻子,笑道,“一早便托唐大公子的福,鼻息畅通,现下竟也松快些了。”
洪临渊探头看着洪临渊,懒声问道:“这一大清早的,小店都还没开张呢,唐大公子又来干什么呀。”
唐侍墨看着这个明目张胆就是女扮男装出来骗人的“少年”,说道:“府上太夫人新丧,我与公子返乡回去,路上有段时光,恐有身体不虞,特来求些常备的药材。途中也好有备无患。”
“……什么?”洪临渊吃了一惊,“他的祖母过世了……”
那郎中拱手施礼道:“还请节哀。”
洪临渊闻听此言不禁喃喃道:“我才刚来到此地,他就要回乡去了。他这一走,要去多久?”
唐侍墨听了,心道我们要去多久跟你又有何相关?碍于一屋子大夫郎中们的情面,只道:“多则三月,少则月余。”
“去这么久……”洪临渊嘟囔了一句,便很不情愿地提着步子去给唐侍墨取药去了。
唐侍墨开门出去的时候,洪临渊出乎自己所料地瞥见了手握缰绳、立在路旁的唐慎之,顿时又惊又喜。
她心情激动地死死握着“壶悬药铺”大门的门框,指甲几乎都要扣到了木头里面;她屏住呼吸,静静地望着他,不敢大声呼唤他的名字——
唐慎之就这样骑在马背上立在那里,仿佛立在时光之外、三界之外。
他的目光不曾在她洪临渊的身上停留片刻,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正在思索着什么,谁也不知道他的目光此刻究竟落在哪里。他就这样提着缰绳一动不动地立在那边,仿佛透过眼前的所见景色,望向了更远以外的地方……
☆、第五十二章 新丧不娶妇
洪临渊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心就痛了。
她很想要开口大声呼喊他的名字,她很想让他立刻就注意到她。
然而只是这样想一想,她就已经觉得自己有些脚软了。
“多谢。”唐侍墨提着那包药材在洪临渊的面前晃了晃,便走远了。
而后,二人二骑,都远远地离开了“壶悬药铺”的大门前,消失在了洪临渊的视线之外。
那郎中从背后瞧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叹了一口气,道:“明明生成一位千金富贵大小姐,却偏偏生得这般多情……洪临渊啊洪临渊,你说你这样到底又是图得什么呢?”
多情小姑娘洪临渊听了这些话,不由得扁扁嘴角,眼圈儿一红,道:“他现下新丧在身,岂非三年之内都不能娶我进门?……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啊。”
“你当真就这么想要嫁进他唐家去?”那郎中失笑,道:“你为何不说,他新丧在身,三年之内都不能娶妇,你白白得了三年时光,足以令他爱慕于你?”
洪临渊闻听如此说,立刻笑逐颜开,道:“说得也是。他既然不能娶我,自然也不能娶旁的什么人……洪三爷呀洪三爷,自我认识你这五年多来,你总算也还是说了句人话!”
“是么,原来如此。”那郎中听罢此言无言以对地笑笑,一半无奈、一半宽慰。
洪三爷行走江湖数十年,胆敢和他这么说话的人,除了洪临峰,也只有她七小姐洪临渊一个人了。
门外马声嘶鸣,唐慎之出发了。
“他取了药材就要走,性子这么急?……”洪临渊口中埋怨道,又侧头瞥着老神在在的洪三老郎中,吐槽道,“跟你一个样。”
“前来我壶悬药铺的人多半都是等着取药回去治病救命的,不急着赶回去又怎么能行?至于说到我——行医者,当以悬壶济世为己任,自然是片刻也耽搁不得的。”洪三爷瞧着她看了一会子,问道:“说吧,你千里迢迢地从京城赶到嵦岭县来,又是来找我干什么的?”
洪临渊听了这话,骨碌碌转着漆黑滚圆的眼珠,道:“本来嘛,我只是想来找你跟你借一样东西的;不过现在嘛……”
洪三大夫洪三郎中的心不由得“咯噔”一声沉下去。
他听着洪临渊洪七小姐拉长了自己说话的声调,便心中暗叫不好,唯恐大事不妙!
“我现在已经改变主意了,”果不其然,洪临渊洪小姑娘笑得很是招人讨厌招人烦恼,“既然你都在人前认了我是你的‘远房表亲’,你们这‘壶悬药铺’又正是缺人手帮忙,如此行善积德之事,我焉能袖手旁观?不如——我就留在这里帮你的忙吧。”
“咣当!”一声,洪三爷手中正在写着处方儿的毛笔落在案子上,碰倒了旁边一侧的一个杯子,杯子里的药渣散了一案子,乌漆抹黑地沾染了一张挺好的方子,乱糟糟的一团,正如此刻洪三爷的心情一般。
后来的三年之间,“金鳞才子”唐慎之唐大公子为了祖母守丧三年;而一路尾随他而来的洪七姑娘,也就偷偷地留在洪三爷的“壶悬药铺”中,为了唐慎之倒药倒了三年之久。
之后的许多年头里,当洪临渊每次一见到倒药的罐子,还是会忍不住冲上前去拨弄把玩儿上一番。
☆、第五十三章 兄长苏文睿
话分两头。
却说苏文翡嫁到洪家也有一些时候,虽然成婚三日后也有回门,但是那几日正好赶上家中兄弟们忙得不可开交,她苏大小姐来兄长姐姐们的面都没有见上。因此甚是想念。
洪夫人那样善解人意的个性,自然察觉到了一些端倪。便得空找准了一个机会让苏文翡回家去会兄弟妹妹们。
苏文翡兴奋不在话下,简简单单地收拾了一下,便回家去住了。
却说太史府苏家的长公子,那可是另一个了不得的人物。苏家长子苏文睿,虽然不是像洪临峰、唐慎之他们那样名动京城的才子,但却也是在史书上造诣很高的儒生。
上次妹妹归宁,他正忙着帮太史令收拾典籍档案,因此纵然心有挂念,也是无法的。这一次,听闻妹妹要回家来住,苏文睿苏公子早早地就把时间调置出来,在家里等着与妹妹一叙短长。
在太史府苏家一众兄弟姐妹中,苏文睿和苏文翡的话最投契、关系也是最好。
“你在洪府,日子过得还舒坦吗?”苏文睿宠溺地看着妹妹白白的脸颊,嗯,不错,面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