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地方,鄯伯辛先跳下马车,见王安若下来,便顺手扶了一扶,她看他抿嘴一笑,牵着他的手来到伞铺前。
把车停在路旁,三人一同进了店内。
王安若打了个照面,让伙计去后院通知掌柜,自己则和鄯伯辛摇扇坐于堂前,挑了个话头道:“天干物燥,二公子当多饮些茶水才是。”
“姑娘这又是何意?”鄯伯辛冷哼一声,“我看姑娘自己倒是应该多加注意,小心嫉火上身,伤肝入肺。”
“幸好家中井水充沛,驱火散热,多谢二公子关心。”
鄯伯辛却针锋相对道:“王家不愧是家大业大,连这泉眼都比一般人家多上许多,只是这心眼却不知为何总和那绣花针一般大小?”
站在旁边的小姑娘看不下去了,愤愤然替主子抱不平道:“你这人怎么地,就看我们王家不顺眼,整个沽邺惦记我家小姐的人多得是,连那王姓旁亲里都有人虎视眈眈呢!你有多招人待见我家小姐才看上你呀!”
“视而不见,老死不往,求之不得。”
“你!”小姑娘气极,据理力争道:“小姐三岁能诗,五岁能文,琴棋书画无一不通,除了舞刀弄枪不如男子,天文地理谁难得倒她!老爷将铺子与她打理,府里人人夸她孝顺,你哪点配得上!你不稀罕!我们王家还不稀罕呢!”
“绿莺,去叫伙计来添茶。”
“小姐!”小姑娘气哼哼的嘟囔道,“这厮欺人太甚……”
“快去!”
小姑娘委屈的看着王安若,又不待见的剜了鄯伯辛一眼,狠狠一跺脚,走了。
“下人不懂规矩,公子莫怪。”王安若接着道。
“无妨,”鄯伯辛看着她讪笑道,“仆随主性,亦情有可原。”
天作之合
伞铺的掌柜匆匆忙忙赶来,王安若与他交谈半晌,似乎大有疑问,吩咐几句,便进去账房瞧账,不想这一瞧便瞧出了麻烦事,那掌柜焦头烂额拨拉着算盘,手下的伙计也忧心忡忡,王安若若有所思的翻阅账本,小姑娘跟着忙前忙后,最是清闲的倒成了歪打正着来做客的鄯伯辛。
鄯伯辛等了几个时辰,见几人无暇顾及其他,便打算起身告辞,谁知才欲开口,就听见一阵轰响,朝外面一望,才知天色已变,骄阳烈日变作阴沉沉的雨云,不多时,一场大雨就稀里哗啦落下来。
鄯伯辛见雨势太大,无奈又坐回椅子上,想过了这阵再走也不迟。
这边事情似乎亦有了转机。
王安若指着账本中一处对掌柜说了几句,又翻开另一本账目开始聚精会神的核实,掌柜见状即刻往算盘珠上添了两个数,顿时喜笑颜开,连忙招呼伙计和小姑娘过来查看。
王安若嘱咐两声,将左右账目合在一起让众人帮忙一同算计。
直到小姑娘惊呼一声:“对上啦!”几人才轻舒一口气,心口的大石总算落地。
此事尘埃落定后,众人才想起坐在大堂里的鄯伯辛。
王安若脸上还带着未收起的笑意,走过来寒暄道:“实在对不住二公子,家中出了点事,多有怠慢,安若给您赔不是了。”
鄯伯辛淡淡道:“姑娘日理万机,鄯某无话可说。”
“下雨天,留客天,二公子可要留上一留?”
鄯伯辛冷笑道:“不劳姑娘惦记,鄯某只需一把油伞,好聚好散!”
“那安若也不做强留,只是这狂风肆意瓢泼大雨,公子就算有伞也无济于事,倒不如稍候片刻,安心等待。”
“哼,若再耽搁三四个时辰,本公子怕是等也不起。”
“二公子可还在为中午之事耿耿于怀?”王安若道,“公子若是无法接受,不如先试着真心去欢喜一个人,等倾尽所有,倾城相许,却因隔着千山万水千人万海,最后牵肠挂肚遗失所有……若真有这一日,那其中滋味,公子自会明白。”
“那王姑娘便是明白了?”
王安若叹息一声,道:“时时记挂,刻骨铭心。”
*
鄯伯辛再见到王安若,已是十日之后。
鄯仲卿带着他亲自拜访王家祖宅。
虽不知这个做大哥心里是如何想的,这桩婚事是否敲定还得看两家家主的意思,不过样子也得装的七八分像不是?鄯伯辛心里哀嚎了一声,还是耐着性子跟着去了。
家主王猛热情好客,看上去爽朗开明,对鄯伯辛这个女婿似乎亦没什么不满,鄯家兄弟与他熟识一场下来,相谈甚欢,好似对这样的小辈们,他也没甚么偏颇成见。临末,他拍拍鄯仲卿的肩膀语重心长的道:“你这个弟弟是块瑕玉,需好生打磨,我书房里正有些书,恐怕后继无人呐!”
鄯仲卿何其聪明,心领神会,即刻面带微笑道:“书房藏书之多,浩如烟海,定让人学识渊博,六根清净,我家阿弟就拜托家主了!”
一句话说的行云流水顺其自然,之后便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鄯伯辛看着王家家主那张让人肃然起敬的脸,只觉汗毛竖起,背后发凉,忽然意识到自己被人给卖了。
王猛眯眼盯着鄯伯辛看了会,转身离开大堂,鄯伯辛也不敢怠慢,大气不敢出的紧跟其后,只见行到阁楼处,王猛推门而入,一阵疾风刮过,门扇自动合上,鄯伯辛站在门口踟蹰片刻,只听王猛喝了一声:“小子,可还要老夫请你?”犹豫再三,终还是跟了进去。
阁中围有黑纱与外相隔,鄯伯辛进门后只看见一盏悬在墙上的烛灯,又见王猛高大的身形投射在墙壁上,不由心中一凛,忽觉有些眼前发虚。
王猛看了他一眼,取下墙上的烛火,娴熟的按下一个机关,转瞬之间,阁楼之内便出现一条暗道,对鄯伯辛嘱咐一句“跟上”,便一脚踏入黑暗之中。
甬道中似乎炎热非常,水汽无外乎蒸发了似的,内部却异常干净,鄯伯辛抹着不断往上冒汗的额头,在黑暗中打量四周,忽然一步踏空,知觉脚底生风,猛地低头一看,只见一道暗流缓缓从脚边流过。
“左转,上桥。”王猛回头望他一眼道。
二人走过一段石桥,王猛便拐入一间暗室内,鄯伯辛紧随在后来到一堵石墙前,走近了才知上面悬挂着一幅幅宣纸画卷。
“贤侄可要好好看,莫叫人晃瞎了眼。”王猛提醒道。
鄯伯辛仔细一观,只见画上有一对年轻男女,郎君情深不寿,女子言笑晏晏,繁花从中,流觞曲水,或琴瑟和鸣,或举杯相邀。
“这一副名杏林向晚,”王猛指着那些画像向鄯伯辛正名道,“这一副是月下对酌。”
鄯伯辛看着上面的篆刻隶书,似乎无不标记着久远的痕迹,火光昏昏黯然,亦掩去了那纸张的轻脆发黄,鄯伯辛伫立其侧,感到时光东流似水,大地花谢花开,而这幽暗的密室,却停驻在记忆的某一个刹那角落里,屏息垂首,止步不前。
良久,二人来到最后一幅画前,王猛举灯道:“这画,叫天作之合。”
似乎褪去了杏花春雨的胭脂粉色,相知月下的浓墨重彩,骑马踏歌的少年飞扬,拱手山河的豪情似海,这一副,只是对镜梳妆容,君描秀娥眉。
画中二人鬓已斑斑白,人到中年,眼角下的纹路越发越深,背脊也不似年轻时那般健朗挺拔,只是那朝夕相伴的默契,夫唱妇随的自然,刻在骨子里,挥之不去。
临末绝笔,最之用墨简洁,亦最之动人心弦。
“除却这一双人,还且有两对,”王猛看着长长的石壁沉声道,“鄯家与王家世代交好,结秦晋之盟已有百年,百年来结为夫妇爱侣者有六,皆白首不离,绝世独一,从未有过二娶再嫁。”
“这彩墨画乃丹青妙手之笔,为三对爱侣各画十二幅,王鄯两家均有收藏,你父亲亦知此事,”王猛对鄯伯辛道,“天定姻缘,倾心相许,我说的可有错?”
“安若生母早夭,自小孤苦,性子又韧,但绝无作恶之心,看似不通情理,实则心中通透,除了不允纳妾寻欢之事,我且问你,她可还有半点对不住你?”
“一生一世一双人,既是一辈子相伴左右,为何不可相互迁就?又怎忍心新欢旧爱俗世缠身,让她空闺寂寞独自一人?”王猛道,“看懂一个人太难,有一份真心不易,既是上天注定,命中相遇,便定要珍惜。”
鄯伯辛觉得喉中有些干涩,鞠躬行礼道:“听前辈一席话,晚辈醍醐灌顶。”
王猛走到另一面墙壁前,高举烛火,在一副不起眼的画像前顿住了脚步,伸手轻抚道:“这画手巧夺天工,每一幅画都是绝世真传,惟妙惟肖。”
“你瞧瞧,这神态,就跟初见时候一般相似,”王猛顿了顿声,忽然道,“四娘,我来看你了。”
鄯伯辛顺着光晕望去,只见纸卷上呈现的是一位温尔婉约的妇人,双手交叠,神色柔和,眼角有一颗小小的泪痣。
而站于画前的人,犹如一位虔诚的朝圣者,仰望那束黑暗中唯一的光亮,试图将今日往昔皆铭记于心。
鄯伯辛看见这一幕,不由垂下眼帘。
“莫辜负了有缘人,”王猛忽然叹息,“贤侄可懂?”
冗长的甬道里闪烁着烛火的光芒,寂寞光阴,百年孤独,岁月转身被埋葬在黑暗里,等待一个又一个的人翻阅过往,然后点点滴滴,平淡无常。
往事莫可追。
*
鄯伯辛一走出暗阁,便看见了王安若。
她笑着向王猛行了礼,又笑语晏晏的看向他。
“罢了罢了,一把老骨头,就不扯你们年轻人的后腿了!”王猛大笑道,“我这就走,你们该怎么闹怎么闹!”道罢,便拍拍鄯伯辛的后背,转身离去。
鄯伯辛看她,一时间竟不晓如何开口。
王安若似乎心知肚明,上前拉过鄯伯辛的手,眉眼弯弯,就像遇上了甚么不得了的乐事,二人在院子里走了一段路,鄯伯辛出声道:“你……”
“你我已结三世之缘。”王安若看他笑道:“二公子若是不信,佛祖菩提,黄泉碧落皆可作证!”
“我……”鄯伯辛摆了摆手,叹息,“也罢,此事算是知晓了。”
“那可否一笑泯恩仇?公子是明白人,不会不知冤家宜解不宜结之理罢?”
“容我回去想上一想。”鄯伯辛沉吟道。
“那安若便恭候佳音,先送公子回府可好?”
鄯伯辛答应一声,跟着王安若身后走出院子,绕过大半个宅院,行至厢房,忽然一阵银铃般的笑传来,不多会,耳边便响起一个清脆的声音:
“姐姐。”
暗流涌动
“姐姐!”碧衫绛裙少女脸上带笑走到两人面前,彬彬有礼的扶了扶身子,便不客气的开口道:“父亲说你日夜繁忙,让我休去打搅,今日竟在此见到,倒真是菩萨显灵了!”
“天佑垂怜,又岂敢不从?母慈女孝,妹妹看上去过的甚好。”王安若脸上亦挂起三分不多不少的笑意。
“甚好才怪呢!娘亲总喜欢管着管那,出个门也得问东问西,”那少女满不在乎的嫌弃道,又笑着看向王安若,“倒不如姐姐自由快活!”
“人事皆烦忧,恒乐自难求,代我向二夫人问好。”
“见不到她我便是好,她若恼了我便搬出去,”女子骄横的抬起头,忽然眼珠一转,看向鄯伯辛道,“他又是谁?”
“来府上做客的公子,姓鄯。”
“鄯家人?我当是谁能让姐姐放下身段陪伴左右,原来是姐夫,”少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