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况这些人身居高位,安享厚禄,他们自然不愿意跟一个亡命之徒,且又是一个高来高
去的武林好手结下深怨的,他们更明白了一个道理,一头狗变为狼时就危险了,郭解受了他
们的金钱,替他们做凶手时,是一头可以供驱策的狗,现在却是一头充满了野性的狼了。
狼固然危险,但受了伤的狼就更危险,而被困入绝地的狼情急反噬时,就连最精明的猎
手都要远远地回避开。
最聪明的一件事,莫过于放松罗围,让那头伤狼逃出去,这也是说,大家都应该中止对
郭解的迫害了。
这些道理是卫青讲给他们听的,卫青是个世胄贵公子,本身虽有点侠气,但不会懂这些
道理的,好在他有个博学多艺的幕后参赞,白秋君假了卫青的口,间接地宣传了这一番道理,
却直接地保全了郭解。
郭解在关东立下了身,他的子弟门人也跟着去了,这些人在关东很快地生了根,也迅速
地建下了势力,郭解行侠如故,关东大侠的盛名又很快地噪及天下,在关东他更毫无顾忌了,
天高皇帝远,汉家天子的赫赫声威到不了关东,郭解的声名却遍及关东,气焰之盛,居然在
天子之上。
消息传到京畿,使白秋君深以为忧,但他也无能为力了,他知道这种情势发展下去,郭
氏一族的结果必然是很惨的,郭解开始第一步就走错了,以一个布衣游侠而创下这么盛大的
局面是任何一个皇帝无法容忍的,何况汉武帝刘彻是个极为英明干练的皇帝。
游侠之风始自战国,至汉一代,已经尽力蕺止此风之流长,而郭解的作为却更甚于战国
之纪,如果是在前秦纷乱之际,郭解可能会成为诸候相罗致的对象,但汉代大一统的江山已
固,不会让这件事发展下去的。
汉代的始租刘邦也是以平民而起家,也是藉游侠之名,风云际会而有天下,郭解如果真
是个有野心的人,倒也可以一为,偏偏他不是的,他是个十足的江湖人,他只知道行侠仗义,
执行法外之法,一人之力不足,假弟子门人而行之,人越多,势力越大,义事也越行越多,
人望越来越盛,这是遭忌的,有野心的人想利用他,无知的人崇拜他,九重宫阙的天子又怎
能不防备他呢?
白秋君深思熟虑后,知道唯一可尽的心,就是保全他的儿子——郭祥郭子兴了。而且也
必须保全卫青,因为卫青曾经公开为郭解求情,也引起了很多敌对者的猜忌了。
北伐军已操练纯熟,边庭的战事却不理想,飞将军李广与匈奴冒顿单于苦战不胜,守边
的大将军李陵被掳而降,正是卫青请缨伐胡的最好时候,于是他叫卫青上奏请求出伐?汉武
帝很快地批准了,立刻整军出发。
罗东扬不甘寂寞,在大军远征前赶到京师,白秋君诚恳地嘱附了一番话,请他到关东去
劝郭解,最好能遣散部属,远走避祸,罗东扬当时是一口答应了。
可是白秋君随军出发后,他把白秋君费了一夜心血写就的长函给撕了,这老头子是个真
正的江湖人,一生都在江湖上闯荡,塑就了强烈的个人英雄主义,在他的人生观中,生死安
危是不足为虑的,大丈夫立身处世,但求名传不朽,其他都不足为论。
虽然他也曾厌倦江湖,在黄河岸上息隐过一段时间,但邂逅郭解后,又激发了他的雄心,
郭解的成就,正是一个游侠最光辉灿烂的一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他以垂年之死,也想到郭解那儿去奋发一番,他知道对郭解最有影响力的就是白秋君,
所以他撕毁了那封信。
间关万里,风尘仆仆,来到关东后见到郭解,两个人自然很高兴,一个煮酒,一个置茗,
畅谈别后,自然也谈起了白秋君,知道他已随军出发,郭解不胜感慨地道:“白老弟才是真
正的好男儿,大丈夫,他把一生所学,用在最得当的地方,献身国家,效命边庭……”
罗东扬有点不以为然地道:“郭老弟,秋君学的是这一套,你我却不是这种人,所以只
好各干各的,你老弟的成就并不在秋君之下,这一路上行来,我所见所闻,把你当成了一个
当世的神仙,万家的生佛。”
郭解苦笑道:“老爷子,您太过奖了,益增我的惭愧。”
罗东扬道:“翁伯,是真的,我出关之后,茶肆酒楼,只要有二个人在一起,谈起的都
是你的义行,关东的县吏不敢迫索逃租之户,这都是震慑于你的威名。”
郭解长叹道:“我担心的就是这一点,关东地瘠民贫,连年荒芜,穷苦的老百姓不堪重
征苛纳,有致典鬻儿女而缴抵征赋的,我看不过眼,惩诫了几个暴吏……”
罗东扬道:“岂止几个,我一路上听到的少说也有百十个,使得那些征纳的官吏们惴惴
自危,征赋时陪尽笑脸,说尽好话,像是向老百姓求告一般,这都是你的功劳。”
郭解一怔道:“会有这种事吗?”
罗东扬道:“这是我亲目所见,亲耳所闻,还会假吗?”
郭解长叹道:“这一定是我的儿郎们假借我的名义所为,简直太胡闹了,我一定要严加
管束。”
罗东扬道:“为什么呢?他们所为也是对的。”
郭解叹道:“老爷子,您有所不知,这件事绝不能再发展下去,当初我的目的,只是惩
诫几个暴吏,藉惩纳之名额外苛索,压榨贫苦百姓的血汗,却并不是要阻扰国家的税收,这
是我们对国家应尽的本份,可是儿郎们做得太过份了,居然有些刁民抗租不纳,前两天有位
沈通先生登门责问我,我还向他保证没有这种事,想不到真的发生了,这叫我以后对沈通先
生如何交代?”
罗东扬一怔道:“这个沈通又是什么人?”
郭解道:“是关东的一位名儒,人很正直,常常指摘我的过错,他是关东一地很受尊敬
的一个读书人。”
罗东扬道:“一个迂腐书生,懂得什么呢?”
郭解道:“不,沈先生很明理,他说游侠之风,绝不可长,在乱世时法纪废弛,正义唯
有靠一些江湖奇士来维持,而现在是盛平治世,当朝察察为明,老百姓就应该守法,纵或有
一二败类,鱼肉良民,可以告诸有司,绝不能凭意气而杀人,侠以武犯禁,人人皆罔视法纪,
是导乱之由,他每天都在东乡的大树下讲学,我也去听过几次,确是很有道理,现在到底不
是先秦战国之纪了。”
罗东扬呆了一呆才道:“东乡十里墩,有一棵大槐树,粗有两人合抱,叶盖数丈方圆。”
郭解道:“对,就是那个地方,关东民风朴野不文,就靠沈先生在那儿给大家灌输一点
知识,有人把那棵树称为夫子槐,就是表示对沈先生的尊敬……”
罗东扬道:“那个沈通可是年纪跟我差不多的一个老头儿,穿着一件旧布长袍,持着一
根枣木拐棍?”
郭解道:“对,就是他,老爷子见过他了,沈先生穷通经学,是孔孟之后的一位大儒
家。”
罗东扬长叹一声,道:“翁伯,老头子做了件大错事。”
郭解惊问道:“老爷子,你得罪了沈先生?”
罗东扬道:“比这更糟,我杀了他。”
郭解吓得一跳起来,紧紧地扣住了罗东扬的手腕道:“什么,老爷子杀了他,为什么
呢?”
罗东扬叹道:“我经过那里,听见他聚了一堆人在大骂你,说你是欺世盗名的恶徒,是
坐地分脏的大盗,他骂别人可以,骂到你老弟,我怎么受得了,所以我一剑斩他成了两段,
咳,我老头子好久没杀人了,想不到开了戒,第一次就错杀了一个好人……”
郭解脸色如土,默然片刻,才松开了手道:“娘子,准备一份祭礼,我要去祭祭沈先
生。”
郭大娘子见丈夫的脸色很沉重,连忙到厨下去准备了,郭解一直没有再开口,罗东扬也
不便再说什么,两人就这么默默地相对着,直到祭菜做好了,用个盒子装着,郭解道:“再
带一瓶酒去。”
郭大娘子道:“为什么,你不喝酒,沈老先生也不喝酒的,你去祭他,根本用不着酒。”
郭解沉声道:“叫你准备准备,多说些什么。”
结褵三十年来,这是第一次郭解对她用这种态度说话,郭大娘子知道情况不对,但也不
敢多说,灌了一瓶酒,郭解提了祭礼就出门而去,罗东扬也跟在后面,郭大娘子拉住他低声
地说道:“老爷子,翁伯的情况不太对劲。”
罗东扬也沉声道:“我晓得,我会照顾他的。”
推开郭大娘子的手,匆匆地追着去了。
郭解的脚程很快,罗东扬追到十里墩的时候,他已经先到了,沈通的尸体己用芦席盖了
起来,旁边围着很多人,都是默默地看着,郭解跪在地下,恭恭敬敬地行过三叩的大礼,献
上三肴后,最后拿起那瓶酒,骨嘟嘟地一口灌下了肚子,掷碎了酒瓶,倏地拔出剑来,就往
咽喉处割去,罗东扬飞步上前,却已慢了一步,眼看着剑锋掠及咽喉,忽地斜地探出一拐,
击落了郭解手中的剑。
郭解的咽喉处划出一道血痕,抬头惊视,击落他手中长剑的却是个白发皤皤的老婆子,
不由惊问道:“老婆婆,您为什么不让我死,您是谁?”
老婆子拄拐平静地道:“老身沈刘氏,沈通是我的儿子,那些都不谈了,老身年轻时,
曾经被人称为刘红娘。”
罗东扬失声惊道:“什么,前辈是名满四海的女侠,女飞卫刘红娘,前辈依然健在人
间。”
刘红娘看了他一眼,道:“不错,老身痴长一百二十二岁,倒还没有死,阁下能叫出老
身昔年的名号,想必是道中人。”
罗东扬恭身道:“再晚罗东扬。”
刘红娘讶声道:“喔!原来是佝偻剑客!幸会!幸会!”
罗东扬道:“前辈名噪江湖,再晚刚出道,适才见前辈身手,竟是老当益壮。”
刘红娘淡淡地道:“没什么,老身不过是靠着昔年一点武功,才比别人活得久一点,郭
解你……”
郭解没想到这个老婆婆,竟是江湖前辈,而且又是大儒沈通的母亲,一时惊呆了,听见
喝声后忙道:“弟子在。”
刘红娘一笑道:“你与我毫无渊源,不必自称弟子,江湖无辈,你也不必客气,我只问
你可知道我为什么救你?”
郭解道:“弟子愚昧,弟子不知。”
刘红娘道:“很简单,我既是江湖中人,就得照江湖规矩行事,谁杀死我的儿子,我找
谁报仇,我儿子是你杀的吗?”
郭解道:“是。”
罗东扬却道:“不是。”
刘红娘道:“这就奇怪了,两张口中说两种话。”
罗东扬抢着道:“人是再晚杀的,郭老弟是代我领罪。”
郭解却道:“罗老爷子甫自京师来,不知沈先生之为人,爱我情切,才出手杀死沈先生,
所以其咎应在弟子。”
刘红娘哦了一声道:“罗大侠,小儿有什么地方冒犯了郭大侠士呢?”
罗东扬道:“再晚途经此地,听见令郎在骂郭老弟是欺世盗名的凶徒,是坐地分脏的盗
魁呀。”
刘红娘道:“有这回事吗?”
罗东扬低头不言,刘红娘道:“说!你敢杀人,难道就不敢说话了,我儿子说的话是否
正确?”
罗东扬道:“再晚与郭老弟相知十数年,这两点再晚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