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无价,我这儿子不会这么贱的。”
严遂惶然失色,不知怎么说才好,季薇在旁道:“伯母!您误会了,严先生绝无此意,
请您放心。”
聂夫人一叹道:“孩子!你年纪轻,有很多事是你不懂的,如果他是送你师父这份厚礼
还可以说是一片敬意,因为季老先生德高望重,朝野知名,可是政儿才二十多岁,早年还沦
落为市井游侠,声名狼藉,那一点配当他的尊敬?政儿又是个一介不轻取的人,受赠则必须
回报,像我们这种人家,除了一条命之外,有什么可以报答人家的?”
季薇也没有话说了,聂夫人又叹道:“有了令尊的遗命,我不便说什么,其实我也不赞
成你到他家里去的,好在只有三年,等你服满后还是快点到我家来吧,只是我们家清苦得很
你过得惯吗?”
季薇连忙跪了下来道:“伯母!您放心,侄女绝不是贪图富贵的人,先父在世之日,隐
居南山,就是我们父女二人,操家缝织,都是侄女一身任之。”
聂夫人慈祥地拉起她来,道:“好孩子,我知道,政儿能改变气质,完全是季老先生化
育之功,你是他的女儿,还错得了吗?严先生,东西请收回去,因为你是季老先生的朋友,
小儿授受于季老先生,理应竭忱款待你,以后你如不弃,时常来赐教诲,老身是非常感激的,
但如果你再要带这些东西来,老身就不便接待了。”
严遂一身是汗,避座长揖道:“是!严遂愚昧,多蒙夫人赐诲,严遂汗颜无地,今日权
宜谢过告辞,改日严遂当斋沐肃容,再行登门求教。”
聂夫人笑了一笑道:“今天因为小女遭故,家中无人中馈,不便留客,改日再薄治粗肴
款待先生吧。再者老身尚有一事奉托,如果先生的公务能耽搁一两天,就请多留几天,我想
跟薇姑多谈谈。”
严遂又肃然拱揖道:“严遂遵命,请容退。”
于是他收起礼物告辞了,季薇却被聂夫人留下,没多久,聂荣也回来了,劫后重逢,道
不尽的悲喜。
陈甫因为怕聂政再找他的麻烦,仓惶回韩去了。
秦璞则与聂政颇为相投,再者他精于医道,被聂政留了下来,一面为聂荣治疗腿伤,一
面叙阔。
吕去恶果然辞去了韩相府的工作,隐居在家,再也不谈剑事,严遂每天必然来拜候一下
聂政,青衣微服,连从人都不带一个,每天倒是叨扰了一顿酒饭。
住了七八天,他终于因为事务羁身,不得不回去,季薇自然得跟着走,秦璞也要走了,
大家都有不尽依依之感!
聂政的生活又归于平静了,由于他技慑吕去恶,惊动朝野,登门求访的人很多,多半是
负着聘约的使命的,但聂政一概谢绝了,季薇来时带给他一卷秘录,那上面是季高老人一生
的技艺精华,成为他每天必修的功课。
过了几个月后,严遂再度微服来访,这次是为了秦璞祈求前来作伐,要求迎娶聂荣,一
度患难相共,他对聂荣的坚毅与温淑大为心折,聂夫人对这年轻人也有好感,虽然遣女远嫁
有所不舍,但仍是答应了。
秦家在韩城也算是殷户,聂政送姐姐去出嫁,未免对自己的菲薄妆奁感到有点不安,谁
知到了韩城,严遂早已暗中替他准备了一份厚重的陪嫁礼物,聂政本待不受的,但为了姐姐
的风光,他只好厚颜地接受了。
他也见到了季薇,得知严遂为了上次在田家口的事件,再加上陈甫的挑拨,更为相互不
容了,而且由于韩傀的权势日张,使严遂的地位更加困难了。
严遂见到他时,绝口不提这些事,这还是季薇悄悄告诉他的,聂政听了十分难过,也没
有向严遂告辞,托季薇留了一张字条给他,上面只疏疏几个字,“亲在未敢身许,知己之德
先师之命,容图后报。”
就这样悄悄地回到了齐国,屠沽如故,只是他暗地里用功更为勤勉了。
一年过后,聂荣归宁,聂夫人见她嫁后容光焕发,也知道她的生活很愉快,夫妇之间极
为恩爱,高兴之下,多喝了几杯酒,由聂荣扶着回房去睡,第二天早上,再也唤不醒,年老
的人禁不住兴奋,她已在微笑中大归了。
料理了母亲的丧事,也摒挡了一切,他带了季高的那柄剑,带了王铁牛与钱二虎两个人
藉着送聂荣的理由,到了韩城,把姐姐送到婆家之后,就去拜访严遂。
到了严府,他奇怪地看见门口也悬着白,好像在举行丧事,不禁十分奇怪,心想事情会
这么巧,自己丧母,严家也死了人,死的是谁呢?严家上面没有老的,严夫人也去世了,两
儿俱健,假如是一个不关紧要的人,不至于府外悬素,如此隆重呀!会不会是严遂自己呢?
怀着满腹疑惑,他走到里面,却见严遂一身素白地迎了出来,聂政迫不及待地问道:
“严先生!怎么回事?”
严遂看见他身着素衣,也是一怔道:“壮士已知道了?”
聂政被他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糊涂了,问道:“知道什么?”
严遂目含泪光道:“壮士如果不知道,又怎会着素呢?”
聂政急急道:“家母前月逝世,因为路途遥隔,不敢惊动,不想府上也有人不幸,到底
是谁?”
严遂呵了一声,握着他的手道:“壮士,你是个非常人,否则我真不敢告诉你,你跟我
来吧。”
牵着他的手,一直来到后堂,聂政看见灵帏前供着季薇的那口雌剑,又看见灵牌上的字
脑中嗡的一声,眼前金星乱冒,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等他醒来后,才发现自己躺在一间华美的卧室中,严遂、王铁牛、钱二虎都焦灼地站在
床前。
他一下子跳起来,握住了严遂的赂臂就叫道:“快告诉我,季薇是怎么回事,她是怎么
死的?”
王铁牛忙叫道:“大哥!你快放手,你的手重,严先生的胳臂会给你捏出血来了。”
严遂的素袖上一片殷红鲜血,涔涔渗出,聂政自知失态,连忙放开了手,歉然道:“对
不起,严先生。”
严遂却毫无痛苦地道:“不要紧,这点痛苦此起壮士来不知差到那里去了,旦夕之间,
骤失两个亲人……”
几年来的蹈光隐晦,聂政已经修为有素,刚才虽因一时的打击而昏厥,但很快就懂得此
刻必须镇定下来,以免心气浮动而成疾,毁却多年来的一点基础,所以他慢慢地抑止住激动
的情绪,移目向严遂问道:“季薇是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她是练过武功的人,疾病不
侵……”
严遂目含泪光道:“她是前天死的,是被人毒死的。”
“毒死的?怎么可能呢?谁会对她下毒?”
严遂叹了一声道:“事情要从大前天晚间说起,我在书房致书燕候,叫他妥为准备,因
为我风闻韩傀有联魏合谋图燕之举,这几天魏国的使臣络绎于道,经常出入侠累家中,而且
侠累定于后日在校场检点军伍,这都是有用兵的先兆,为了天下苍生,我实在不忍见战火再
起……”
聂政忍不住问道:“使臣往来,应该是公开的……而且有事也该与韩候相商,到侠累家
中去做什么?”
严遂一叹道:“韩候虽为君候,却已形同傀儡,韩国的大权,整个操纵在侠累一人之手,
各地使臣入韩,根本就不登朝门,到侠累家中一谈,就算把问题都解决了。”
“韩傀如此跋扈,君侯也无动于衷吗?”
严遂又是一叹道:“我食禄于韩,本来不应该批评君候,但君候实非明君,他还妄想像
昔年五公与吴王夫差一样,称霸天下,甚至于还想废周天子自立为王呢,以前还肯听听我的
劝告,这几年他整个变了,连面都不让我见了,完全受侠累的摆布,我虽受韩禄,名份上仍
为周臣,皇室不振,君道废弛,我也只有尽心而已。”
聂政道:“这些朝政大事,我所知有限,也无力参予,先生还是谈季薇为人毒毙的事情
吧。”
严遂接道:“这是薇姑致死之因,我必须先说明才能谈得真切,我既知有此阴谋,既无
力诤谏韩候,只好通知燕候准备,或能阻止其发展,因为燕为诸候中较强的一个,韩魏联手
只能出其不备,轻骑突袭燕都,一举而下,如果事先得信,调集大军严防边界,庶几可免战
祸。”
“这与季薇之死有什么关连呢?”
“侠累虽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但也明白我是极力反对的人,所以预防我会泄密,必须
先灭我之口,大前夜我到书房,竟来了三个蒙面的刺客意图行刺,幸好薇姑在侧,凭她卓越
的剑法,将三个刺客都击退了。”
“那是侠累手下的人吗?”
“一定是的,除了侠累之外,我从无仇人,就是跟侠累,也没有私怨,只是政见的不合
而已,那三个刺客没想到我家中有个女剑客在,行刺不成,悻悻而退,第二天早上,门外来
了一个卖花的老妇人,薇姑天性喜爱蔷薇……”
聂政侧然道:“是的!她从小就爱这种花,在她所居的南山,圃中遍植蔷薇,她的名字
也是因为此花而取的。”
严遂继续道:“薇姑平时深居简出,那天听说这老妇人所贩的花篮中,有一株绿色的异
种,忍不住出来购买了下来,还亲自拿到园中栽植,结果,就死在花畦之旁。”
“是这株花上有毒吗?”
“是的!整株花上都染了剧毒,我事后曾经问过善于治花的匠人,他说绿蔷薇为天下至
毒之花,不仅香气可以杀人,被它的毒刺刺破肌肤,更能使全身溃烂。”
聂政失声道:“季薇死得很惨了?”
严遂哽咽地道:“是的!面目全非,惨不忍睹!所以我赶紧收殓了,不敢让壮士知道,
预定明天掩埋后,才着人向壮士报知噩耗的,谁知壮士今天就来了。”
聂政沉思片刻才道:“那么她的棺木还在了?”
严遂点点头道:“还在,明天是黄道吉日,我已经把安葬的事宜准备妥当了,请壮士放
心,我不会亏待她的。”
聂政想了一下,才道:“请打开棺木,让我看她一眼。”
严遂沉吟良久,讷讷地道:“壮士不看也罢,看了徒增伤感。”
聂政冷冷地道:“打开!她是我的妻子,虽然我们尚未成礼,可是老师已有遗命,这件
事已成定局。”
他的话中,隐然有一股懔然不可侵犯的庄严,使得严遂不敢违抗,只得点头道:“棺木
停灵在后堂。”
聂政起身向灵堂走去,王铁牛与钱二虎都跟着,到了灵堂后边,但见那口桐椁十分华贵
雕花精致,是士大夫家中所用的丧葬之具,聂政走上去,也不用工具,双手一掀,将棺盖掀
了起来,凝视着其中血迹模糊的一具骷髅,他脸上的筋肉不住地抽动,却只默然无语。
那些人都远远站着,不敢接近,良久后,聂政才道:“铁牛!明天你再去买一口棺椁回
来……”
严遂忙道:“壮士!这口已经很好了,原是我自备身后之用,在韩城恐怕再找不到更佳
的了。”
聂政冷冷地道:“我晓得,正因为太好,不适合她的身份,季薇原是个平民的妻子。”
严遂道:“薇姑因我而死,我应该为她的丧事稍尽点心。”
聂政沉声道:“先生的盛意,聂政心领了,聂政虽然贫穷,但殡葬妻子的能力还有,不
敢劳烦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