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三娘眉稍向上一挑,说道:“那你沈叔又是怎么说的?”
小叶子想了一下,她说:“沈叔说,写这句话的人有病,还病得无药可医!”
“你又是如何想的呢?”顾三娘问道。
小叶子语塞,她随后低下头发呆,顾三娘平静的看着闺女,说道:“你爹死了,我并未急着要找下家,也从没立誓要给他守寡,我给你爹守三年,是全了我与他夫妻一场的情份,若是往后能遇到一个合心意的,我就嫁了,若是遇不着,我单过一辈子也很好。”
“不是。”小叶子坐起身来,她朝着顾三娘说道:“我不是想拦着娘再嫁,我……我就是怕,怕你把爹给忘了。”
说到最后,小叶子的声音已越来越微弱,顾三娘望着又埋头不吭声的闺女,她半晌没有说话,过了片刻,她伸手摸着闺女的发顶,淡淡的笑着说道:“有你在身边,我又怎会忘了你爹呢。”
小叶子抬起头,她看着顾三娘的眼睛,眼眶里带了一些雾气,顾三娘轻轻一笑,温柔的说道:“快吃饭罢。”
且说用完饭后,沈拙等人仍旧回到正堂,此时平圆与平礼已将打醮要用的诸事都预备好了,顾三娘奉上带来的果品,并拿出写有张银锁生卒年月的帖子,那两个道士接了过去,先做了一场法事,念了几卷解冤拔罪妙经。
做法事之时,屋里的几人都安安静静的,顾三娘盘腿坐在蒲团上,想起张银锁,她的心思一时纷乱杂沓,张银锁走了一年,她至今没有梦到过他一回,那个老实巴交的汉子,一辈子就只晓得在地里埋头苦干,他到死也没有享过一日福,即便张家的人是那样的铁石心肠,可是顾三娘想到他,心里却仍是感激的,她和张银锁成亲多年,他从来不曾跟她红过脸,这几年夫妻两人聚少离多,她连个哥儿都没给他生下来,张银锁也没有抱怨过一句,谁成别家的,谁肯放着自己的老婆在外面成日不着家呢。
“三娘,三娘……”沈拙在身旁轻轻唤着她的名字,顾三娘一惊,连忙试了试眼角,沈拙看了她一眼,说道:“法事已做完了。”
顾三娘胡乱点了两下头,便要起身去答谢忙活了半日的两位道长,谁知她双腿跪麻了,险些跌坐在地上,一旁的沈拙眼及手快扶住了她。
另一边的小叶子也是个机灵的,她赶紧三两步跑上前扶住顾三娘,顾三娘站稳了身子,先对观里的道长称谢,又布施了二钱银子。
法事做完后便已到了后晌,这会子又开始凄凄沥沥下起雨来,山路湿滑,沈拙和顾三娘带着小叶子在观里等着雨停,二人坐在廊下看雨,四周很是静谧,小道童端上来一壶热茶,就招呼小叶子一起去看后院刚生的奶狗。
留下的两人谁也没有开口说话,气氛却并不沉闷,沈拙执起茶壶,他给顾三娘面前的茶盅倒了一杯茶水,水汽氤氲而上,略微带着一丝苦味的茶香让顾三娘放松下来,沈拙抬头望着她的脸,又说道:“山里冷,你吃杯热茶暖暖身子。”
顾三娘捧起茶盅,她看着神情淡然的沈拙,再也压不住心里的困惑,于是说道:“你是有话要对我说罢。”
沈拙一笑,他说:“那日你问的话,我想了许久,不知该如何回你才好,今日上山的路上,我倒是想出来了。”
顾三娘捧着茶盅的小指微微动了一下,她望着沈拙那双清泉似的眼睛,问道:“你打算怎么来回?”
沈拙回望着她,缓缓说道:“不管我姓沈还是姓蒋,你总有一日会嫁给我的。”
顾三娘怔了一怔,她和沈拙都一起静了下来,只有雨声噼噼啪啪落在地上的声音,在这样的雨天里,心事似乎无所遁形,过了半晌,她才想起该回他两句,可是嗓子却像是哑住了一般,竟是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沉默总会被打破的,沈拙又说:“我中意你,无关其他,仅仅只因你是顾三娘而已,你为你先夫守一年,我便等你一年,你为你先夫守三年,我便等你三年,哪怕你要为他守一辈子,我也等得起!”
说完这句话,沈拙停了片刻,再次说道:“不过,我心知你不会叫我等一辈子,因为你的心意我看得出来,甚至在你没觉察自己的心意时,我就先知道了。”
顾三娘懵了,她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人对她说过这些话,原来情话是如此的动听,她就这样猝不及防的一脚跌了进去。
茶水渐渐冷却,夏日的雨水总算住了,沈拙望了一眼远处的天边,天将要放晴,他对顾三娘说道:“咱们回去罢。”
顾三娘点了头,沈拙又唤来小叶子,三人一同走出道观,下山的路,沈拙一手牵住一个,这一回,顾三娘没再挣脱。
☆、第60章
近日,秦家大院里有两件喜事,一件是秦大娘新认了干亲,这干闺女就是跟她相识了将近十年的顾三娘,另一件事是她干闺女顾三娘要与住在同一个院子里的举人老爷沈拙成亲,一时之间,邻里茶余饭后的谈资都离不开这两件事。
两年前,顾三娘和沈举人互相表露了心迹,只因顾三娘立誓要为亡夫守寡三年,沈拙也便甘心等了她三年,这两年里,两家仍是分住东西厢房,遇到年节时才会偶尔一起用饭,等到小叶子出了孝,秦大娘揽下媒人的活儿,立时牵头给他俩准备起亲事来了。
说起沈拙和顾三娘二人的亲事,倒也简单,两人一个是娘家没人,不受夫家拘束,另一个是老家远在京城,诸事自己做主,故此并不需惊动他人,秦大娘请人算了八月初八的好日子,又给他们合了生辰八字。
合八字的那日,街头算命的老瞎子看了沈拙的八字,嘴里赞叹不已,说他这是出将入相的命格,总有一日是要飞黄腾达的。接着他又给顾三娘批八字,却说她好比是那黄连转世,一生要泡在苦水里,只不过遇着了沈拙,又跟他的八字合到一处,竟是个天下无二的绝配,眼前虽说苦些,往后却是富贵清闲的好命。
批到这里,老瞎子又皱起眉头,秦大娘本来听得欢喜,见到他犹犹豫豫的样子,连忙追问起来,老瞎子叹了一口气,嘴里说甚么自己若是泄露天机,死后玉帝怕是饶不了他,秦大娘不耐烦,往他桌上拍了十几个大钱,老瞎子这才重新开口,说是顾三娘日后有一桩性命攸关的劫难,挺过去了,一品诰命夫人的华服也穿得,挺不过去,恐怕要招来杀身大祸,秦大娘赶紧又问破解的法子,老瞎子深思半晌,说想要破解这劫数,归根结底还得在在沈拙身上,至于究竟要如何做,他也不得而知。
秦大娘见他说了跟没说一样,朝着老瞎子翻了几个白眼,自回家去了,回去后,跟顾三娘说起合八字的事,秦大娘只管将老瞎子那番好话说给她听,却瞒下了她要遇劫的事,省得大喜的日子,招惹顾三娘心里不自在。
今日,借着要收干亲,秦大娘在家里置了几桌酒席,请了亲近的亲戚和邻居来凑热闹,顾三娘的铺子和沈拙和学馆也特地歇了一日,一大早,顾三娘梳了一个时兴的发髻,又换了全身新裁的衣裙,便要出门去买礼物,她刚出西厢,迎面碰到沈拙,沈拙看她要外出,说道:“是要买拿东西么,我与你一同去。”
今日的顾三娘,上身穿着一件碧色斜襟云纹衫,底下是一条石榴裙,换了一身鲜艳衣裳,她整个人看起来像是明艳了几分似的,就连小叶子也说这身衣裳裁得好看。
顾三娘点了两下头,那沈拙接过她手里的篮子,便一同出了巷子。
这三年,他二人的闲话被传了一回又一回,无论说好说坏,顾三娘与沈拙都是岿然不动,眼见他俩就要成亲了,先前那些等着看笑话的人觉得没意思了,有些心眼儿小的,看到顾三娘就要当举人娘子了,嘴上说几句贺喜的话,心里却是免不了要酸溜溜的。
且说顾三娘和沈拙到了集市,先去称了五斤挂面,五斤白糖,各色糕点果子攒了两盒子,再加上她先前备好的两套衣裳并两双鞋袜,这些礼物在寻常百姓家里,已算是十分体面了。
两人在集市上逛了大半日,各自双手都提满了东西,此时天色不早,顾三娘便招呼着沈拙回去,经过他们巷口时,有几个聚在一起聊天的邻居看到他们提了这么东西,主动询问道:“三娘,这是给你干娘买的礼物呢?”
顾三娘随意点了两下头,说道:“是呢。”
又一个妇人插嘴,语气里满是羡慕的问道:“这么多,花了不少钱罢?”
顾三娘笑道:“干娘对我好,花再多的钱也是值得的。”
这些都是顾三娘的真心话,她自从头一年进城做工,就一直租住在秦大娘家的院子里,两家你敬我爱,从来没有红过脸,前不久,她说要认秦大娘做干亲,秦大娘一口答应下来,还郑重请来邻里们见证,显见诚心诚意是把她放在心上的。
顾三娘与人说话时,沈拙就站在身后静静的等着,有妇人看他体贴顾三娘,手上拎的都是重物,这顾三娘的手里却只挎了一个小布包,于是故意问道:“沈举人,三娘这么能花钱,你就不心疼?”
顾三娘眉头一皱,微微有些不乐意了,而那被点到名的沈拙,从容不迫的回了一句:“家里最会挣钱的人是她,她想花钱就花钱,随她喜欢!”
这几个妇人被他的话噎住了,虽说她们都是掌家的娘子,可有谁花钱敢像顾三娘那样大喇喇的,不说别的,就她买的这些东西,要是拎回自己的娘家,哪怕自家男人不说,婆家的唾沫也会喷死你。
其中有个妇人不服气,又说:“三娘手里有钱,想买甚么买不到?只是等她嫁给了沈举人,那可就不好再当街立市的开铺子了罢?毕竟没听说孙举人家的娘子抛头露面的做买卖呢。”
沈拙仍是面色坦然,他先看了顾三娘一眼,又说:“三娘要是愿意,回家做举人娘子也成,她要是不愿意,就算继续开着铺子,想来也没谁会闲着无事来我跟前指手画脚。”
说完这句话后,沈拙还扫了她们几眼,这些聊天的妇人们面面相觑,几人就算再愚蒙,也听懂了沈拙这是在说她们就是这闲着无事的人呢。
沈拙懒得再跟她们多说,他扭头对顾三娘说道:“时辰不早了,我们回去罢。”
顾三娘点了两下头,随着沈拙一起往院子里去,只是都快进门了,沈拙见她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说道:“几个无知妇人的话,你犯不着跟她们置气。”
顾三娘撩起眼皮望着他,说道:“你干甚么要对她们这么说,往后她们又该传你闲话,说不定还要造谣你是吃软饭的呢。”
沈拙笑了笑,他说:“这又有何不敢承认的,你本来就比我能干。”
他这话说得很是认真,这两年顾三娘靠着代理戴春林的胭脂赚了第一笔银子,之后每隔一段日子,她就要亲自往桐城去一趟,这几年,顾三娘卖过鞑子人的皮草,俄罗斯人的毛毯,更有甚者还有从南洋来的珍珠,西洋来的雪纺,只要是妇人家用的东西,甚么赚钱她做甚么,如今的珑琇坊,已不单单是卖刺绣和胭脂的铺子,而是成为整个县城里妇人家最爱逛的地方。
去年,她终于攒足了钱,到典当行去赎回前年沈拙当掉的那件玉把件,拿回把件的沈拙嘴上不说,心里其实很是欣喜,这是他母亲留给他作念想的,自从典当之后,他本来以为想要再拿回来不是那么容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