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多以来,他没睡好过一次觉,一合上眼,不是漫天的火光,便是至亲倒在血泊中永不暝目的样子,支撑他活下去的意念只有两个字:报仇!有时,他恨父母甚至恨过那些强盗,他恨他们抛下他独自而去。要知道,只要能和他们在一起,便是死,他也愿意。现在想来,定是老天在冥冥之中早有安排,留下他这一风家血脉,方好日后报仇。
可是,他自幼被宠坏了,养成了狂妄与盲目的个性,受不了日复一日的枯燥练习,早与于寒之闹翻了。在路上吃的那些苦头,让他看到自己是多么无用,才知道于寒之的一番良苦用心。他生性倔强,就是知道错了,也决计不肯回头,更何况是自己主动离开的。现下想到自己身世孤苦无依,报仇遥遥无期,不由心中怆然,再加上一路上餐风饮露,体力不支,再也撑不下去,竟自晕倒。在失去意识时之前,朦胧中似有一黑衣长袍之人来到面前,心中暗叫不妙,只怕是仇家寻来。
再次醒来,已躺在一张大床上,这是一张雕花大床,有软软的丝被,软纱般的罗帐,还泛着淡淡的馨香,就像以前他的居所,可是,他的家,早被一场无情的大火烧得一干二净,这是什么地方?与他曾经住的桥洞破庙,甚至于叔叔的小茅屋相比,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了。
风清逸不由得细细打量着这间屋子,才发现它的摆设其实很简单,既没有过多华丽的装饰,也没有附庸风雅的字画瓷器。他不久又发现,不论是他身上被褥的质地,还是桌椅的木材,都不是寻常人家所有的,便是有钱,也未必买得到这些昂贵之物。整个房间简约中见大气,华奢而不张扬,可见主人定是个十分懂得生活却低调内敛之人。一阵恍惚,似乎又回到了风云楼,父母正冲着他笑呢,“爹,娘。”风清逸伸出手来,试图抓住面前的人。
“醒了醒了!阿弥陀佛,多亏菩萨保佑!”被抓住手的中年妇人高兴地说道,才让风清逸回过神来,情知是一个陌生地方。
突地,风清逸头上暗了下来,定睛一看,竟是个小小的女娃儿,正骨碌着一双大眼直愣愣地盯着他看,口中还流着口水,原来她一直在床尾睡觉,只是实在太小了,让人几乎察觉不到她的存在。真可爱!他在心中暗忖。
半晌,她终于露出一个甜甜的笑,“哥哥。”见风清逸没有讨厌她的意思,高兴地抱住他的头,软软的身子往他怀里蹭,嘴里嚷嚷道:“抱抱,抱抱。”捂得风清逸透不过气来。
旁边的妇人急道:“小小姐,不可不可。”谁知女娃粘得更紧了。
风清逸哭笑不得地任这个女娃儿抱着,也爱极了她身上好闻的奶香。
就在这妇人束手无策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轻咳,两人同时停止了动作。妇人起身恭敬地道:“老爷。”那人颔首,见女娃儿抱着风清逸不放,不由哑然失笑,伸手把她抱在怀里,看向风清逸道:“看来,你精神好多了。”
风清逸知他便是救自己的人,挣扎着要起来致谢,被他轻轻按住,“大夫说你体力虚弱,还是躺着为宜。”
“多谢恩公搭救,不过你是……”他难掩满腹怀疑。虽然此人看起来和蔼可亲,但他为何会出现在风家废墟?他是与父亲有渊源还是与强盗有瓜葛?他细细地审视着面前这个人,他有五六十岁了吧,几缕花白的胡须垂在胸前,此刻正被那女娃儿当做玩具缠在手指上,许是被扯疼了,他的脸微微抽搐着,破坏了那副仙风道骨的超然模样。一身玄黑长袍让他显得精神矍烁,实在看不出此人有什么恶意。
似乎看出了风清逸的疑虑,那老者先道:“这里是杭州兰府,我叫兰夕生,这是我孙女兰沁,方才三岁,最是顽皮,此外均是奴仆。照顾你的叫代嬷嬷,是沁儿的奶娘,你在这儿安心待着,有什么就对代嬷嬷或外面的管家兰山说,他们会照办的。”
见他说得诚恳,风清逸的疑虑打消了一半,却不敢掉以轻心,遂道:“恩人的大恩大德,晚辈定当涌泉相报,莫齿难忘。”
兰夕生轻轻笑着,似又想起什么,说道:“那日我在风家废宅,见你满脸怆然,似有极苦悲之事……”
“哦,我本是一个孤儿,四海为家,那日好奇,便溜进瞧个究竟,看到那些断壁残墟。听别人说以前是如何风光,想到世事无常,不由有些失控,想是让恩人见笑了。”若是以前,他说个谎脸都会红,现在经历了这些,半真半假间,倒是一本正经的。
“嗯……”兰夕生点头,不想点破,“我与苏州风怀古曾有一面之缘,知他是个至情至性的坦荡君子,却英年早逝,真是让人扼腕。”他摇头叹息。
风清逸听了他对之父的评价,眼眶不由一红,险些儿就要落下泪来。
“对了,还未请教你姓氏?”
“在下古无心。”
“古公子,你我既然有缘,不防将这儿当成你自己的家,无需拘束。”
“是……多谢。”风清逸有些哽咽,自从家中惨遭巨变,尽管有于寒之照顾于他,却言语拙讷,明明是关心他,也从不轻易表达。出走之后,遭遇与乞丐无二,不是鄙视便是斥喝,在这里,他感觉到了家的温馨与关怀。
“哥哥,不哭。”一直乖乖的兰沁见风清逸流泪,伸出小手给他擦拭,谁知流得更凶了。在她小小的心里,只以为是自己做错了,眉一皱,嘴一瘪,“哇”的一声,响亮地哭出来,也不管目瞪口呆的风清逸和颇显头痛的兰夕生。
晚上,又发生了一件让代嬷嬷为难的事。
“小小姐,天晚了,该回房歇着啦?”
“不,我和哥哥一块儿睡。”娇憨的吴侬软语尽是坚持。
“乖哦,不然爷爷可要生气了。”
“不。”兰沁干脆把整个身子钻进被窝,抱着风清逸,死活不肯放手。
“沁儿,听话。”唤着她的名字,风清逸也束手无策,只觉一个头两个大。
“不。”闷声闷气的声音中带了些涩意。
掀开被子,看她眼中已有水淹七军之势,想起先前他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哭功”,风清逸才知道孔圣人为何会发出那声感慨了。
正闹得不可开交,兰夕生来了。代嬷嬷忙说了前因后果,兰沁也瞪大眼睛看着他,似乎在说:你要抱我走,我就哭给你看。
兰夕生叹口气道:“唉,反正两个还都是孩子,就随她去吧。”说罢,便出去了,那句话,倒像是说给自己听的。
兰沁高兴得眉开眼笑,风清逸也松了口气,似放下了块石头,才发现自己竟一直是抱着她的。
半夜,兰沁被一阵哭喊声给惊醒,“爹,娘,不要丢下逸儿,妹妹,留下来陪陪哥哥好吗?”小小年纪,没见过这等变故,只得用弱小的身子抱着梦境中的风清逸,防止他乱动。
感觉到身上的重量,风清逸自噩梦中醒来,黑暗中看不到她的模样,胸口却觉得凉凉的。
“你哭了,沁儿?”他一阵心疼,“对不起,吓到你了。”
轻轻地吸着鼻子,兰沁摇摇头,一会儿又道:“哥哥,沁儿怕。”
“别怕,哥哥不会这样子了。”
“嗯。”
两个正小声地交谈着,代嬷嬷拿了盏灯来,道:“公子怕是给梦缠住了,我把灯搁这儿。有事就叫我。”
“有劳嬷嬷了。”
风清逸只是身体有些虚弱,加之调理得当,又有功夫底子,没几日便可行动自如了。
这日清晨,他觉得无聊,便在府中闲逛。才发现兰府地虽广,但各处院落却极易分清。原来,兰府中有一个巨大的湖泊,正南方一座屋宇背对着湖,与它遥相对望的叫“掬星榭”,就是风清逸所住的。“掬星榭”西边的院子叫做“思隐苑”,东边则叫“弄玉阁”。这三栋房子呈扇形将湖泊环抱起来,之间又巧妙地以曲廊亭台连接起来,或是碎石小径。府内各处花木繁生,特别是湖心有一个小岛,建有一亭,四周尽是茂盛的兰草,或种在地上,或置于盆中,或吊于架上。只因隔着湖,难尽其详。
沿着与湖水持平的石板路,风清逸缓缓地走着,不期然到了南边那座不知名的屋宇后,发现在绿树成阴中,竟掩映着一座月老庙。正自诧异,发现代嬷嬷从旁边绕了过来。
“古公子,你才刚好,怎么出来了?”
“我没事了,多谢嬷嬷关心,咦,嬷嬷,你这是打哪儿来呀?”
“我刚从外面回来。”
“外面?”
见他不解,代嬷笑道:“这屋子叫‘撷浪居’,它前面还有一栋屋子,叫‘乘风庭’,是男人们议事的地方,出去就是大厅,正对着西湖哩。”
“哦。”风清逸这才知道兰家的全貌,“敢情这湖中之水也引自西湖了?”
“对呀。当年修建这个的时候,可费了不少力气。”代嬷嬷颇为自豪地说。
“对了,嬷嬷,为何府中会供着月老香火呢?”
“当初建时,便有了这个祠庙,工匠们都说将他拆了,另搬他处,少爷却不同意,他说呀,能找着夫人这样的好娘子,多亏了有月老牵线。后来不仅没搬,还天天供着香火。”
“原来如此。”风清逸恍然大悟,却皱眉道,“少爷夫人?这是……”
“唉,说来话长。古公子,这你就别问了。以免引起大家伤心。”代嬷嬷好心道。
伤心?难道他们……照此看来,他们应是沁儿的父母才是。不会吧,沁儿不会和自己一样,都是孤儿?
不知不觉,两人走到了“思隐苑”。只听得兵刃破空之声,挟着凌厉之势。风清逸心下诧异,兰俯中老的老,小的小,难道有其他高手?他自幼顽劣,从不轻易肯在武学上花工夫,真正操练,也只是一年多以前随于寒之在蜀中定居时才开始的,仅限于最基本的,离开后吃尽了苦头,天天挣扎在回与不回之间,现在无意间发现兰府中竟有如此高手,再也按捺不住心中狂喜,打定主意,定要让此人收自己为徒。
不加思索,快步在走“思隐苑”,首先看到的便是兰沁身着淡蓝轻装,扎着马步。旁边放一个香案,香还没燃到一半,小脸上早已是一脸不堪了。
兵刃的声音来自另一端,兰夕生手持长剑,挥洒自如。只见剑走如龙,剑气如虹,内敛中带着隐隐霸气,飘逸中透着些微空灵。剑招看似随意,却此消彼长,完美得无懈可击,旁边的草木因受不了凌历的剑气而纷纷摇落。看得风清逸目瞪口呆,心生向往,根本没料到自己心中的绝世高手就是面前的慈祥长者。
见兰夕生收气吐纳,风清逸想也不想,拜倒在地,“恩人,请收我为徒。”
“为何?”接过仆人手中的湿巾擦汗,兰夕生状似漫不经心地问。
“我要报仇。”
“报仇?你到底是谁?”慈祥的目光变得锐利。
风清逸情知不能再隐瞒,便将自己的身世和盘托出,包括离开蜀中的事。
“看来,你已对自己的所做所为后悔了。”
“是。”
风清逸希望兰夕生能答应,却见他拈须沉吟道:“‘大隐剑’乃我自创,取白居易文中‘大隐隐朝市’之意。我等身在红尘中,心却在红尘外,摒除一切杂念,抛开尘世俗虑的纠葛,超然于物外,方可成就此剑。可是,你存了复仇之心,煞气太重,只怕难有作为。”
风清逸听了心先自凉了一半,正考虑该如何说服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