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间屋里只有一盏灯,一张榻,三个人。
三个人里有两个是站着的,这两个穿一身直统统的蓝布长袍子,直盖到脚面,袖子也长得可以盖住手,甚至连脸上都罩着个蓝布套子,除了一双眼睛外,别的地方全部看不见。
可是一个明眼人只要看她们的体态和行动,还是可以看得出她们都是很细心的少女。
另外一个人斜倚在软榻上,是个非常清秀,非常年轻男人,有两条非常浓的眉,一双大眼清澈明亮得就好像天山绝顶上那个大湖一样,眼神里还充满了一种飞扬欢跃的神采,看起来又好像是个刚赢得猎鹿大赛牧野的健儿。
年轻的生命,飞扬的神采,充沛的活力,无比的信心,异常出众的外貌,富可敌国的家世,可是……
盲者走进来,向少年致敬意,少年不还礼只露齿而笑。
只笑,虽然不还礼,可是笑容温良。
“十叔,你去过了?有没有看见那个大块头?”少年的声音不但温良而且爽朗,“那个大块头有没有看见你?”
盲者微笑。
“铁大爷又不是个瞎子,怎会看不见我?”
“可是就算他看见你,一定也好像没看见一样,因为他根本看不出你是谁。”少年用一种非常兴奋的神态问盲者,“对不对?”
“对。”
少年大笑。“那么有眼无珠的王八蛋,怎么会认得出你这个瞎子,就是柳先生?”
盲者也笑了。
“你不能怪他们,我装瞎子的本事,一向是第一流的。”盲者说~
“就算你装得不像,他们也想不到的。”少年说,“天下第一眼‘明察秋毫’柳明秋柳先生,怎么会是个瞎子,谁想得到?”
他的眼神忽然黯淡,淡如秋之晨月。“天下有很多事都是这个样子的,譬如说,又说谁能想得到当代四公子中的江南慕容,居然会……”
江西熊,吃不穷,喝不穷。
江南慕容,玲戏百变无穷。
关东怒,一怒之下,尸横无数,再怒之下,尸横四处。
江东一柳,剑法风流无故手。
这位江南第一。名公子,并没有说完他要说的这句话,他的表情忽然又改变了,忽然又问盲者:“那个大块头是不是还和以前一样?身旁总是带着一大票中看不中吃的小伙子。”
“这一次好像有一点不同。”不盲的盲者说,“这一次他带去的人,至少有二十七个有用,而且非常有用。”
“非常有用?”慕容公子问,“多么有用?”
柳明秋自问:“公子虽然是江南人,想必也应该知道,在猢广闽粤的名公巨卿府邸中,有一个最出名的戏班子,叫做‘弄玉’班。”
“我知道。”慕容笑了,“我早就听说过了。”
他笑得好像有点不太正常,不怀好意,因为这个“弄玉班”就是这样子的,就希望有钱的公子哥儿对他们不怀好意。
他们都是从四五岁的时候就进了“弄玉班”,从小就要接受极严格的训练,能歌能舞能酒能弹,不但多才多艺,而且善解人意。
“其实他们真正精通的,并不是这些事。”柳明秋说。““不是这些事是什么事?”
“是杀人。”柳先生说,“要怎么样才能在最适当的时候,把握着最有利的机会,用最快速有效的方法杀人,而且要在杀人后全身而退。”他说:“这才是弄玉班那些漂亮的男优们,受训练的最终目的。”
“难道那些可爱的小男孩都是可怕的杀手?”慕容公子问。
“是的。”柳先生说:“杀人的代价是不是通常都要比取悦别人的代价高得多?”
“是的,”慕容不能不承认,“一般来说,通常都是这样子的。”
“所以他们明为优倡,其实却从小就要接受非常严格残酷的杀人训练。,柳先生说,“经过十年到十二年的这种训练后、他们每个人都被训练成一个非常有效的杀人者。”
“有没有人不能接受呢?”
“有。”柳明秋说,“不能接受,就要被淘汰。”
“被淘汰的,就只有死?”
“是的。”
柳明秋说:“经过每年一次的淘汰之后,剩下来的人已经不多了。这些人每一个都冷酷无情,都有毒蛇般的灵动狡黠,狐一一般的好猾,骆驼般的忍耐,而且都精干缩骨、易容、狙击、突击、刺杀,尤其是其中一部分叫‘丝’的人。”
“丝?”公子间,“丝缎的丝?”
“是。”
“他们为什么要叫做丝?”
“因为他们都是经过特别挑选,在弄玉班的训练之后,又被送到东流抚桑的‘伊贺谷’去受三年忍术训练的人。”
柳先生又解释:“经过这种严格更残酷的忍者训练之后,他们每个人都能将身体像蛇一样妞曲变形,躲藏在一个别人绝不能躲进去的隐密藏身处,等到一个最有利的时机,才风窜而出,狙击突袭,杀人于瞬息之间。”
“哦!”
“他们有时甚至可以不饮不食、不眠不动,蟋曲在一很窄小的地方三两天,可是只要一动,对方通常就死定了。”柳先生说:“他们这种形态,就好像毒蛇中最毒的那种‘青竹丝”一样。”
“那么,他们为什么不叫青竹丝?”
“因为他们的掩护色并不一定是青的,他们看起来也不像是蛇。”
慕容笑了。
“有理,非常有理。”他衷心称赞,“丝,就是丝,哪里还有更好的名字?”
江南慕容世家的传人,品鉴力一向是非常高明,这一点从来也没有任何人能否认。
第二章 丝 路
夜。今夜。今夜有月,不但有月,而且有灯。
这个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原固忽然在旦夕间死了的小镇,今夜又忽然复活了,死黑的长街上,又变得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铁大爷带来的人,在夜色初临时,就已经在这个小镇上每一个可以系灯的地方,都排起了一盏可以“气死风”的孔明灯。
仍然有风,又已有灯,却还是没有人声,所有一切可以象征生命跃动旋津的声音,仍然全都没有。
长街依然哀如墓道,只有一个人默默的在街上踱步,从街头踱到街尾,从街尾踱到街头。
没有声音。
铁大爷带来的五十骑,虽然矫健精悍,飞跃跳动有一种任何人都不能抑止的样子,可是现在却全部安安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这个翠绿长袍上绣白丝小兔的老人在街上踱步。
人与马都一样静静的站在那里看着他,就连意气风发不可一世的铁大爷都不例外。
老人穿绿袍,用一种任何人看到都会觉得很不舒服的姿态在这条长街上来来回口的也不知道走了多少遍,走走停停,看来看去,在两旁的舍屋店铺里穿进穿出,谁也不知道他在于什么,谁都看他不顺眼。
可是他一点都不在乎。
在别人眼中看来,他最多也只不过是个非常令人呕心的老人而已,可是在他眼中看来,这些人全都是死人。
老人终于停下,停在铁大爷的面前。刀一般的锐眼又眯成一条线。
“二十七。”
老人只说了这三个字,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身经百战,出生人死,一生中也不知经过多少惊涛骇浪的铁大爷,听到这三个非常平常的三个字之后,脸上却忽然露出一种非常不平常的表情。显得又紧张,又兴奋,又热烈,就好像一个赌徒,在他准备下一注空前未有的大赌注之前,忽然听到某一个神秘的人物,给了他一个秘密“消息”一样。
——一个可以让他稳赢不输的消息。“二十六?”铁大爷立刻用一种赌徒的急切口气问:“你真是看准了是二十六?”
老人不回答,只用一种“大行家”的姿态点了点头,——大行家的口答通常都只有一次。
大行家的这一次回答,通常都是绝对正确的。
铁大爷仰面向天,深深吸气,天上有月,月如灯,铁大爷又长长吐出一口气。
老人那双自嫩的手,已经搭上一个精壮少年的肩,往轿子旁走过去了,看起来就仿佛一位有贵宠的娇慵美人搭着她心爱侍儿的肩走出温泉浴池一样。
铁大爷的精力却仿佛铁箭在弦。突然开声大喝:
“来,来人。”
“有!”。五十骑中,有十三骑,马上人仍稳坐雕鞍,面如板、颈如棍、肩如秤,背如龟壳、腰如老树,连动都没有动一动。
另外三十六骑士,甫上马,又下马,下马时腰如春柳,曲如蛇盘。年纪都在二十左右,年轻明亮的双眼里,都带着种蛇信般的灵活毒狠和一种说不出的坚冷忍耐。”
“二十六,”铁大爷说,“只要二十七。”
他的声音低沉而严厉:“有病的人,先退,有情愁纠缠的人,也退。”
没有人退。
铁大爷大怒,怒喝:“难道你们都想死在这里?”
没有人开口,不开口就是默认,每张脸虽然部非常漂亮,可是每一张漂亮的脸上都带着种“随时都愿意死”的表情。
铁大爷盯着他们,终于轻轻的叹了口气:“那么你们不如现在就去死吧!”
三十七个人,三十六把刀。
每个人腰畔都有刀,“呛”的一声,二十九把刀齐出鞘。
还有八个人的手虽然已经握上刀柄,只不过是握住而已。
他们的刀仍在鞘。
然后,就在这一刹那间,这八个人就已经是八个死人了。
——每个人的咽喉上忽然间都已多了一道鲜血的切口。
就像是一个人在用剃刀刮鬓角时,一不小心留下的那种红丝般的切口,可是红丝一现,鲜血就好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
他们几人倒下时,他们的血刚好喷上去,他们的血洒落时,都没有落在他们身上。
——这是他们的幸运?还是不幸?
他们的热血竞落入冷泥中,连那种本来就可以冷煞人的秋凤秋雨落人其中之后都可以被冷死的冷泥中。
八道细如芒丝般的毫光,八条血丝切口,血如泉喷,光如电闪。
穿自丝兔绿绣袍的奇+書*網老人刚好坐进他的轿子,轿帘刚刚垂下,三十六死士中刚刚有二十丸人手握刀将拔,刚刚有八人手虽握刀,却没有拔刀的样子。
就在这一刹那间,轿子里忽然有一蓬牛芒般的闪光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子就飞出来了。
忽然间,一下于就有八个比较没种的人的鲜血,像喷泉一样喷了出来,喷上半天。
——不管这个人是好人也好,是坏人也好,是有种也好,是没种也好,只要是人,血就是一样的血,喷出来的时候,都一样可以喷得半天高。
这是人类的幸运?
圣贤与伧俗,英雄与懦夫,在某种情况下遇到了同样一件事,结果并没有什么不同,如果他们同样被别人砍了一刀,他们的血都同样会喷了出来,贤愚勇懦一样。
因为他们都是人,“人”就是这样子的,人世间有很多事都不十分公平。
八个人倒下,还有二十九个人站着,没种的人倒下,有种的人不倒。
“有种”的意思,就是够义气,有胆量,不怕死,面临生死关头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更不会在应该拔刀的时候不拔刀。
在战场上,在生死关头间,愈怕死的人,反而死得愈快,就好像赌场上,钱愈少愈怕输的人,通常都会输得最多。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
“我已经把这个地方每一个角落都看过了。”绿袍老者说:“这条街七十丈距离之内,最多只有二十六个藏身之处。”
他又补充:“我的意思是说,只有这些蛇丝才能够在里面躲三无三夜的藏身之处。”
“我知道。”
“所以,也只有二十六个人能知道这二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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