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一口血道:“早知道,便跟余老头多学两天了!”
那九弟讶道:“九曲融金大法!你竟是余老人的弟子。”常自在笑道:“那老不死……”他话未说完,又是一口血呛出,两眼一翻,直挺挺地扑倒。舒展大惊,将他翻起一探,所幸还有鼻息。李响道:“舒展,你扶他到一边去!”
那九弟颤声道:“你们……你们走吧……别管我了!”叶杏沉声道:“方才是你救我们,现在如何叫我们丢下你不管?”
那九弟道:“我……不用你们救。”李响冷笑道:“你是觉得,我们救不了你吧。”那九弟黯然道:“就算追哥手下留情,容我逃走,可是天下虽大,又有哪里能逃开唐门耳目。到头来,终究是在劫难逃罢了。”
他本是唐门的重要人物,自幼得长辈赏识栽培。可是越长大,心中却越不快活。唐门子弟生为唐门人,死为唐门鬼,许多人终其一生,娶妻生子,都未能走出唐家堡半步。不能出堡又能干什么?便是不断地练手法,创暗器,准备去攻打世仇雷家,准备去进攻中原武林,在一辈子的准备里,变老死去。
也有人走出唐家堡,可是这些人便如唐追一般,来到外边,莫不是身具任务,刺杀追击、来去匆匆;又或者卧底江湖,湮没于人海。这样的日子,他自小看人家过了二十几年,能独当一面后,又自己过了近十年,终于忍无可忍,放下任务,逃出唐门。
逃出来又怎样呢?唐门经营几十代,怎容他一个小小子孙挑战唐门权威?他一天活着,唐门的人就一天找他。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对于唐门子弟来说,这真的是从一生下来,就已经定好了的命运。所以当他在长安城大雁塔看到唐追向自己走来的时候,就知道已经无路可逃了。
他颤声道:“没用的……我……我消灭不了唐门……”他这话说得大逆不道,旁边的追哥悚然一惊。可是这个想法却真的是他在逃亡路上不止一次想到的问题:如果他能瓦解唐门,并因此获得下半生的自由——那么,可能,他真的会毫不犹豫地向生他养他的家族下手的。
他道:“只要我灭不了唐门……我就一定会被它毁掉……”
李响低下头,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已经不是简单的劝解能够起到作用的了。他的血从他的手臂上、腿上流下来,溽湿了他的衣裤,这使得他的脸已经有些苍白。叶杏紧紧地扶着他,不知道该如何继续这场谈话或者赌斗。
那九弟道:“所以……你们走吧……你们不需要面对唐门,你们应该能……选择自己的路!”唐追冷笑道:“听到没有!我也可以不再计较你们的冒犯。马上滚,那个使盾牌的小子还有救!”
李响蓦然抬头,咬牙道:“你毁不了唐门,我也毁不了铮剑盟,叶姑娘无法胜过金龙帮,舒展更灭不了七爪堂,常兄弟无法救出重耀……每个人都一样,与那些势力相比,我们每个人的力量都太小了。小到我们的反抗,都显得如此可笑。可是如果我们团结在一起,会不会有所不同呢?会不会有一个新的江湖在等待我们?在那儿,善恶有报,人人平等;有一种对错,超越人情、规矩、势力、现实而存在;你可以活得很有尊严,也很快乐,因为在那儿,没有人能逼迫任何人去做他不愿意做的事,一切的路,由你自己选!那是一个造反的江湖,自由的江湖,反骨让每个人都敢于表达自己的意愿,而每个意愿,都成为别人不能忽视的声音。”
叶杏和舒展身子一震,心有所动,同时抬起头来盯着李响。天山弃徒李响,平日吊儿郎当,爱骂人、爱沉默、爱出神的李响,这是他第一次说出自己的抱负。而这个抱负,却又是如此的惊世骇俗!
叶杏想道:“若真有那样的一个世界,女子岂非不必再被关在家中,为女红、饭菜、丈夫、儿子而忘掉了自己?”
舒展想到:“若有那样一个世界,我的抱负岂不是便可以堂堂正正地昭告天下?纵然不能实行,也不会成为笑话;便是做个官,做个师爷,也不必奴颜婢膝,谄上压下。”突然之间,两个人的心中全都充满希望。
只见李响对树林伸出手道:“我们和你一样,对各个门派、这个江湖、对天下间处处存在的陈规陋习充满厌恶。但是,我还想要搏一下!他们也想!你呢?你愿意加入我们么?”
他的手就那么轻轻地在树阴下张开。树叶割碎的阳光一点一点地洒在他的掌心里,手腕上垂下的布条轻轻在风中摇摆。他的手,就像一面神奇的镜子,慢慢地映出一个美好的将来。叶杏、舒展也慢慢张开自己的手,向着树林里、那个已经濒临绝望的同伴,发出了召唤。
那边林中稍一顿,唐追冷笑道:“嘴上说得漂亮,实则只会躲在别人身后。现在你那帮手已经没了,还想让谁来替你挡我的杀招!”
李响咬牙道:“不错,我的功夫即使在天山也不算多高的。可是我与你不同,我决不愿强把自己的想法加诸于朋友家人身上。所以从一开始,就没有要求我的朋友们来涉险。由始至终,我真正指望着来替我接你杀招的……”他的手指举起,虽没有詈天指的霸气,却仍然坚定,“其实是他!”那手指直直地指进树林。
树林之中只有唐追两人。李响的手指指来,唐追一愣,忽地哈哈大笑:“你说的是我这九弟么?”只听“蓬蓬”有声,他似乎在拍打那九弟的肩膀。
李响正色道:“是!”唐追笑道:“若是他不来帮你,你又如何?”
李响微笑道:“那就是我咎由自取。硬吃你剩下的五镖,死我也认了。”
唐追怒道:“你们不怕死?”李响瞪目喝道:“那得要看怎么活!”
唐追冷笑道:“那你就等死吧。他决不会帮你的!我告诉你,”他话已至此,竟也颇有萧瑟,“唐门子弟一生的束缚,不在身上,在心上。我这九弟,没人看着他的时候,他也许猪油蒙心,还敢出逃,可是从我——或者任何一个唐门人——找上他的那一刻起,他就已经放弃反抗了。”
李响闭上嘴,甚至也闭上了眼。面对唐门的暗器,他根本没有一点点的胜算。如果方才的话仍然不能够说动那唐门子弟出手,那么,也许他今天真的就得死在这里了。
三只阳光下充满希望的手掌,在静静地等待答复。
传说印度有人养象。将幼象以铁链束缚于石柱上,幼象拼命挣扎,也不能挣断脱困。到后来幼象长大,养象人仍以原来的铁链拴它,这时大象的力气原本可以轻易挣脱,可是却因为绝望,而再没有抗争的冲动。于是,永远地失去了自由。
“沙沙沙”的脚步声慢慢响起,越走越快。一条白色的人影从树林中箭步走出,冲着叶杏、舒展及刚睁开眼的李响微微一笑。那一笑,如晨曦初现,满是温暖与希望。
那人旋即回头,活动双手,道:“追哥,我接你的暗器。”这个人,真的挣脱了铁链,来到外边了!李响的身子微微发抖,抖得叶杏的身子都被感染了。这一注,他们下得太大、太险,可是也终于赢了。
唐追嗄声道:“唐……璜!你想和我动手……你终于想杀我了?”
叶杏大惊,道:“唐璜?”
原来这白衣人九弟竟是唐门第二十一代内房最具天分的子弟,被唐门赞为百年一遇的奇才。十四岁练成了唐门外房绝技‘万树银花’,十九岁练成内房绝技‘天堑’,二十二岁连败唐门两房七支四十九高手,被唐姥姥允为唐家最大希望的唐璜——原来他们一直在争取的,竟是这样的一个大人物!
唐追惨笑道:“不错……唐璜……唐璜,就连他们都知道姥姥多疼你,你对唐门多重要……可是你现在,却真的要与唐门为敌了么?你终于,想用唐门的暗器,来对付唐门的子弟了么?”
这时那唐璜已凝身站定,从背后看,白衣瑟瑟、两条溜肩软软的,似扛不起半分重量一般:“追哥,我怎么能对你下手呢?我之所以反出唐门,便是不愿再滥杀无辜。唐门与雷家、大风堂的恩怨纠缠了几百年,我们根本不知道当初的结怨起因到底如何,只知道绵延至今势不两立。十几年来,就我亲眼所见,三家已有上百人因之丧命。我觉得荒唐,所以才逃出唐门。你来寻我,我杀你,我便仍与在唐门无异。而我若手下留情,却又一定赢不了你。赢不了,不想死,无路可走,这才只有跟你回来。”
追哥踌躇道:“那你现在……”
“现在在我面前,又有一条路了呀!追哥,我现在不孤单了!我现在仍不能与你动手,可是他们我一定要保护。雷家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唐门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天下人的性命,我不能轻取。在这个世界上,我唯一能作主的,大概就是自己的生死。追哥,我要空手接你的‘万树梨花’,谢你成全!”他斩钉截铁地说来,再也没有半点更改的余地。
唐追沉默半晌,道:“其实,即使这次你能走,以后也会明白,所谓江湖,与唐门仍是一般,处处都是规矩。你一天活着,就一天不自由。他所说的,不过是一个孩子的梦罢了……”他顿一顿,道,“你还想试么?”
唐璜深深吸气,道:“是!”唐追幽幽道:“唐门的规矩,出手无情,你自己看着办!”
就见林中猛地蹿出一道黑光,那黑光落在地上,突地一弹,复又纵起,激射七尺后在树上一撞,一时间东跳西蹦,直如活物一般,向那唐璜袭来。这物来得好快,李响、叶杏给晃得头晕眼花。
却见唐璜左手于胸前一画,一个身子以单脚着地,滴溜儿连旋十数转,好不容易停下,对李响道:“这位兄弟,我该替你挡几招?”只见一个黑亮的物事正托在他右掌掌心,一颤一颤地动。
李响笑道:“你的事多些,四招!”
唐璜将手腕一翻,那物事已给他不知如何拆成大小不一的碎片,散在地上。
他扬手相邀道:“追哥,还有三招!”唐追哼道:“你虽然练成内房专破天下暗器的‘天堑’手法,可是却少了金手套、银网兜,徒手来接,下一次还能这么幸运么?”唐璜淡然道:“只须三次。”
两人于是都不再说话,风吹树叶的声音沙沙作响,好像唐追同时放出了许多许多的飞刀。李响与叶杏右手在叶杏肩头相握,彼此都已感到对方手心中冷汗涔涔。唐门暗器手法之怪异毒辣,他们今日终于得见,果然非同小可!
突然间唐璜猛地掉过头来向二人冲至,人还未到,手已如蛟龙探海,从二人颈间穿过。
“噔”的一声,唐璜的手臂在二人身后一震停下,慢慢垂下来缩回时,掌心里流出血来。那血从他虎口流出,却没有滴到地上,在空中慢慢横飘三寸,才叮然落下。李响等人这才看清,原来在他的手中已抓了一把弧形飞刀。只是那飞刀纯为透明,若不染血,便是在他手中,二人也是看不到的。
唐璜将飞刀抛开,甩甩手上的鲜血,道:“两招!”
李响、叶杏背后冷汗“哗啦”地下来。这一刀来无踪去无影,竟从身后袭来,若非有唐璜在此,只怕看那刀的锋刃,二人已是身首异处了。
李响长松口气,道:“还有两……”
却见唐璜猛地向前一冲,道:“一招!”然后一道锐啸骤然响起,又戛然而止。
原来方才唐追已放出了第八道暗器,只是这暗器来得太快,竟在唐璜将之接下后,带起的风声才传了过来。只见唐璜接了这道暗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