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何其高明,而金龙帮和铮剑盟的关系若是因他而恶化,云申连累师门,却又何忍?
他实在早已是愁肠百结,好不容易狄天惊将众人分散,他终于得隙,本来还想与怀恨感伤一番,思谋对策,不料这和尚却是这般不着调的亮相和开场白,一时都懵了,结巴道:“你……我……狄天惊……”
怀恨根本看都不看他,只冲着赌坊乱骂:“俺不过是拿馍馍当银子押了两把而已,谁还没有个手紧的时候?居然便把老子剥成个光猪!此仇不报,怎算佛家弟子!”出千失手居然还能说得理直气壮,端的是个混蛋。云申哭笑不得,喝道:“你们七杀已经大难临头了!”
怀恨越想越委屈,眼圈都红了:“借我钱!老子要报仇。”看来他将赌桌看得远比拆骨会更重要。云申无奈,从怀中掏出一锭大银,满心指望用银子能引和尚听自己说话,不料还不及说话,便已被怀恨一把抢过。
眼看和尚裹着道袍,三蹿两蹦又消失在赌场的布帘之后,云申踌躇再三,终于叫道:“那……那是我一个月的盘缠啊!”也追了进去。
萧晨纵马奔驰,心中悲愤。朝廷颁给义贞村的贞节牌坊已经到了,钦差郝大人现在就在县上的驿馆休息。衙门让他赶紧回义贞,通知村人扫地净街,准备迎此殊荣——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
萧晨用力咬紧牙关。御赐的牌坊、传世的荣耀,金婶他们盼了几年的东西,终于是得到了。可是他却鼻子发酸,着实想哭。这实在是一个再清楚不过的宣判:他几年来这场可笑的挑战已是彻底输了,输给了金婶,输给了朝廷,更输给了命。
前方却有一个青衣少年拦在当街。“吁!”萧晨仓惶勒马,几乎从马背上摔下去。他心中焦躁,口中骂道:“踩死你啊!”
那人抬起头来,眼中隐隐竟有些凄厉的杀意:“你是萧晨?”萧晨愣了一下,旋即意识到,这人根本是找上门来的敌人。他愤愤啐了一口:“呸!还嫌不够乱么!”
他一向没什么仇人,有人拦路挑衅,本来应该能引起他的注意。可是他刚刚才击败五明子、阻杀桑天子,不知不觉便已信心膨胀。更何况英嫂重伤疯癫,钦差驾临义贞,李响还赖在牌坊下边呢……一团乱麻惹得他焦头烂额、气急败坏,哪还有什么闲心管这不阴不阳的少年!
那少年见他默认,眼里的杀气不觉更浓:“你是七杀?”这问题却让萧晨微微犹豫,他是不是七杀实在是模棱两可,阻击桑天子时,固然位列其中,可是除此之外,他和李响、叶杏等人的关系,实在是很一般。
他不回答,那少年便又当他默认,冷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锵”的一声,少年已然拔剑,剑光几与血光同时漾起,萧晨所乘骏马,斗大的马头应剑“咕噜”坠地!
萧晨大吃一惊,不料这少年竟有这么快、这么狠的剑法,仓促间离鞍一纵,半空中已自腰间掣出铁链。黑影如蛇,猛抽少年头脸。
那少年的剑法却是一往无前。一剑削下马头,第二剑便已直取萧晨咽喉。萧晨铁链斜抽,少年只给脚下加力,更快地一纵,便在半空中抢到了萧晨身前三尺。萧晨铁链的劲道全在链首,这时以根部打在少年腰上,只如搔痒一般。可此刻,少年的剑却已指在了萧晨的喉头。
“扑通”一声,两人落地,萧晨因为惊慌,立足不稳,更摔了个屁蹲。少年见他狼狈,终于微微一笑:“我叫骆九风,从今天开始,会寸步不离地跟着你。”
周宗法远远看到那个薄唇细腰的女子,便站定了脚步。
——吴妍。他见过她。
五六年前的时候,这女子便以胆大妄为闻名江湖。如果那时说她是七杀,可是再正常不过的。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据说她已嫁人生子,怎么又跑到海边,趟这浑水呢?
此刻,吴妍正在一间鞋铺前的摊位上挑挑拣拣。她拿起放下的,都是不过三四寸的虎头鞋,显见是在给自己扔在家里的孩子置办的。这时,她提着一双红艳艳的小鞋子,左看右看,又蜷着食指中指,去试验大小,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容,正释放出母亲才有的神圣光芒。
周宗法微微叹息。可惜,这样一个幸福的妇人,偏要信什么“反骨”,终致自取其辱。
是的,他确信吴妍将会在这为期七天的拆骨会里,遭遇到痛彻肺腑的折磨煎熬。狄天惊原本可以直接将他们杀死,或者击败他们,并加以拘禁,直到七日之后——可是,他却还是故作大度地给了他们七天自由。
狄天惊要的不是七杀死,而是七根反骨的毁灭。死亡和失败,有的时候可以成为荣耀和解脱,可狄天惊这回根本不给七杀这样的机会!
他要看他们挣扎,看他们努力,让他们一次次失败,然后才露出发自内心的绝望和恐惧。他只给了他们三条路:反抗,坚持,反骨铮铮地死去;反抗,绝望,毫无尊严地死去;投降,跪下,从此苟且偷生。
毫无疑问,在他“只手敌天”狄天惊的绝对武力之下,也许甚至连第一条路也是没有的——而这,其实也是他和他身后的六大世家,所要面临的选择。
金龙帮、狄天惊太过强大,六大世家虽然同气连枝,但实在已是强弩之末。这些年来,他们为了一个世家的名头,吃了多少亏,认了多少冤大头。财银往来,他们早已是入不敷出,人丁才俊,更是青黄不接。
此次出来,周氏族长就亲自跟他说:“咱们归顺金龙帮已是无可避免的事。你这次与狄天惊会晤,该端的架子还端,可狄天惊的眼色也要看好。在尽可能保全世家门面的前提下,就代表咱们与金龙帮修好吧。”
所以,现在狄天惊发布了的命令,他一定会遵守。这女子要是真的想要逃走或是退出“拆骨会”的话,他一定会全力阻止。
他慢慢往吴妍走来,那女子离了鞋摊,正在一个卖贝壳玩意儿的摊前张望。他来到她身边时,那女子正提起一条饰腰的珍珠串。珠串以红珊瑚做衬,粗大明亮,显然是男子所佩,吴妍提了它,比在自己腰上,低头端详,拿不定主意。
周宗法略一踌躇,终于开口,道:“我……”却听那吴妍已以不容回绝的口气道:“借光!”手一伸,便把珠串比到了他的腰上。
——那是买给家中汉子的吧?
——好一点,她还可以回家相夫教子,稍有差池,便极有可能形神俱灭。
周宗法蓦然感到一阵眩晕,他听到自己干涩的声音道:“吴妍,在下周宗法,奉金龙帮狄天惊之令监视于你。七日之内,请你不要离开义贞。”
吴妍正在比划珠串的手微微一僵,旋即恢复常态。她嘲弄似的笑了笑道:“随便。”
礁石的阴影下,有一小片黑,颜色格外的重。走近了看,才发现那是一个裹着黑色大氅,蒙头大睡的人。下午的阳光懒懒的,整个沙滩暑气未消,这人在海边吹风乘凉,睡觉听潮,倒是真会享受。
谢守一边走,一边想着自己的文章——
“常自在,关外浪人,不,狼人。洒脱不羁,跳脱好斗。天生随遇而安,本能便会辨别凶吉。七杀之中,最快乐,最无心机,因此在狄天惊的‘拆骨会’中,成了最早被牺牲的榜样……”
这一战,毫无疑问会成为七杀跨不过去的坎儿。狄天惊太强,何况又带了帮手:有霍守业在,叶杏就算废了;叶杏一垮,李响就完了;李响一完,群龙无首,像怀恨、常自在这样的粗人,再多又有什么用呢?至于什么新加入的吴妍、萧晨,凑数而已,谁还指望他们真能体会到反骨的真义吗?
谢守一路想,不由有些伤感,沙滩上脚印歪斜,一颗心却渐渐冷下来。他身在武林,却更爱读经读史。只因受七杀的风骨启发,这才有了要为武林之中特立独行的异人们立传的打算。一年多来,光是从收集的传言中整理出的资料,就已有半尺多厚。可是李响等人乖张自负,对他们越是熟悉,就越让人有种不详的预感。此次狄天惊出关,要亲自剿灭七杀,他便在第一时间决定加入。
他要成为见证七杀覆亡的最后证人。这些勇敢又懦弱、聪敏又愚蠢、自傲又自卑、伟大又渺小的人们,是如何与这铁血江湖做最后抗争的,他会统统记录下来,以供后人凭吊借鉴。
才到常自在身前三丈,突然那大氅一掀,露出常自在一双警醒的眼来——好一个野兽般的人物!
谢守微微一笑,道:“你是常自在对吧?在下谢守,落拓江湖的一介酸丁。奉金龙帮狄天惊帮主之命,来监视你。”常自在转了转眼睛:“监视我?”谢守笑道:“狄帮主主持拆骨会,在下忝列嘉宾。七日之内,你们不得离开义贞半步。”
常自在一个骨碌坐起来,道:“就凭你?”谢守点点头道:“常兄不要小看了小弟。费某虽然重文轻武,可是一对判官笔却也算得上是江湖一绝。何况盯紧七杀的又不止我一人,义贞镇上高手云集,七杀人人自危,无暇他顾,你想要逃走,恐怕是痴心妄想。”
常自在舔了舔微干的嘴唇道:“你们来了不少人?”谢守只见他两眼发亮,好像发现了猎物的猛兽,不由莫名地有些心虚:“不错!”
只见常自在“腾”地站起,笑道:“那太好了,和五明子的那一架打得真叫窝囊,有你们来正好泄火。你用什么?判官笔?有什么绝招,使出来看看!”谢守大吃一惊,不料常自在好斗到这般变态的地步,结巴道:“我……”
常自在单手在大氅里乱摸:“你什么你,婆婆妈妈,不像男人。”“刷”的一声,不知从哪儿抽出一把鹤嘴锄来,掂了掂,笑道,“来吧!”谢守欲哭无泪,道:“我想和你多说说话,你要不走,咱们就不用打!”
常自在大摇其头,道:“说话没意思,你要不打,我转身就走!”
义贞村牌坊下,关魔儿脸色铁青,看着被锁在石柱上的李响,终于忍不住,扑上来猛踹他两脚。他的仇人原本就只有李响和叶杏二人。叶杏现在被万人敌护着,他满腔的愤恨要想发泄,自然放不过这火烧珍馐楼的元凶。李响躺在地上,懒洋洋地抽搐几下。
他这般敷衍了事,简直比反抗争辩还要气人。关魔儿怒气重重,拔刀要剁,却被唐璜一粒石子敲在刀锋上,震得手猛地一歪。
就听唐璜喝道:“姓狄的,你说话不算话!”狄天惊扬眉道:“哦?”唐璜怒道:“你说只要我们不离义贞,就不打不战,可是李响现在神志不清,你的人要打他杀他,你也不管么?”狄天惊嘿嘿一笑,转过身道:“关魔儿刚才踢他两脚,那是打他了,实在不该。可是关魔儿的刀又没碰着李响,何来杀他一说?”唐璜一愣,关魔儿反应半天,才觉得狄天惊是在偏帮他,顿时大喜。挥刀又去斩人,唐璜又是一粒石子飞出。
狄天惊笑道:“现在是你们哥俩一见如故,切磋武艺,却与我的约定无关了。”关魔儿得了帮主许可,气焰高涨,喝道:“我不杀他,我杀你!”说着一手持盾护体,一手提刀,贴身逼来。
只见刀光吞吐,犀利诡谲。唐璜既知金龙帮无信,不得已咬紧牙关,凝神应战,连发数粒石子,都打在关魔儿的皮盾之上,咚咚声如擂鼓,却毫无效果,只得施展身法,腾挪避让。
狄天惊袖手观赏,眼见二人缠斗,渐至数丈开外,这才又来到李响眼前,冷笑道:“你有反骨?”李响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并不说话。
狄天惊笑道:“反骨是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