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命不好撞上一条野狗,发了狠乱咬人,不管不顾好似活不过明天,要趁着最后一口气搏一个痛快。
可还能怎么办呢,为人奴仆始终是蝼蚁一般贱命,更何况是天家。
榻上临光昏昏沉沉,然而她清晰可觉一侧脸上似有火在烧,又有人恶趣味,拿着刀子切她耳垂,划开皮肉破开软骨,“刺溜”一声切下一片软软嫩肉。
她受不住,想伸手去摸,又迷糊觉得想哭。所有的眼泪都积蓄在心底,忍了许久终是没忍住,落下一滴滚烫的泪。
黄河要决堤,天上要下雨,还有苦苦涩涩的眼泪,这些事挡也挡不住。
初时还只是呜咽,可她哭了半晌没人理,心里只念叨为何母亲还不来哄自己,难道入了一个京母亲便不再欢喜自己?又或是自己没留意惹了韩国公府上公子,母亲生了自己的恼?想想就悲伤,眼泪也止不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朝下掉,没多时就沾湿了锦被。
这时候她还是十三岁,人世不知,清纯如同一张纸。
而榻下韩功予早慌了手脚,女孩子要怎么哄来着,娇娇软软香香甜甜的女孩子要怎么哄来着。愈想却愈发心乱,突地想起来幼时母亲根本未曾教过,不由得自己也要跟着她一起哭。
他很想死活由她,可好不容易柳暗花明乍然逢春,他能离得她近一些,近到一伸手就可以触到她的脸,这想法要如何放得下去,他说服不了自己。
愁肠百结,至此只有一声叹。
好在天要帮他,连一缕清风都瞧不下去,偷偷*摸摸迈步溜进内室,要拐走在这当旁观者的灯火影。
“吡啵——”
案上残烛灭,榻上人未醒,这内室清清冷冷只余下一屋子不大亮的光,自外头投进来,可有可无孤芳自赏。
火光寂灭的那一瞬,她的耳侧有人低声喃喃,“临光,别皱眉。”
这话真是戳人心肝。
☆、是孽是善
一只手干燥而温暖,带着清甜的香,软软覆在她皱着的眉间,要拂去她千百忧愁,再抚平那微微皱着的眉。
他觉得自己定然是中了她的毒,要不为何这时被人惑了心神,往日再多矜持都不济用,没过脑子便伸出手来同她肌肤相贴。
她是蛊是毒,他甘之如饴。
直到一声闷雷乍然响彻于这天地间,哗啦啦下起好大的雨时,他才回过神。再看榻上,临光正睁着眼看他。细细的眉拧起,漆黑的眼便在他指下,竟丝毫没叫人察觉。
她收声,看他做贼心虚。
可少不得还是强撑脸面,他兀自歪头看一眼窗外,道,“下雨了。”口是心非,这人真是个中翘楚。
“哦。”她极淡地应一声,一出声却发现嗓子是哑的,连脸颊都是火辣辣的疼,没忍住,她左顾右盼要寻镜子,可周身只有一张光秃秃的床,一摸帐子都是旧的,哪里能给她找到镜子。
只好作罢,同他大眼瞪小眼,两人枯对。
雨声一阵紧过一阵,夹杂着间或传来的闷雷声,全都叫窗外一缕清风送进来,幸得这内室无光,要不烛火叫风一吹,张牙舞爪乱舞不是显得她更加像妖。
临光什么都没问,她也不必问,自己能分辨,再看身上身*下,除却一张脸一副耳,还有内里的骨头要造反,旁的倒是无恙。
确幸那人面兽心的禽兽未能得逞,也确幸自己余下一条残破不堪的命。
她长吁一口气,似是要把肺里郁积的不快全都吐出来,“大人这是在……看我笑话吗?”赖赖巴巴别别扭扭,死鸭子仍旧嘴硬,犟头鳖果真还是犟头鳖。
他一愣,没料到她竟会说出这样一句话,万幸这内室半明半灭,只有外头照进来的一点光,将他一双意味深长的眼藏进阴影里,“这不是玩笑,”突觉这样不大妥当,斟酌又道,“也不是游戏……”
愈朝下说反是愈乱,连自己要说什么都不大清楚。
临光歪着头,她自榻上坐起来,右耳的疼一阵一阵,缠过头发又蹭过枕头,半点不叫人安生。可她面色如常,若不是肿着一双眼并脸颊,气魄还是半分不输人的,“那不然……是一桩天大的丑事……”说到最后自己也险些没了气魄,只将声音压得低下来。
韩功予真是受够了她这样自暴自弃,时时日日都要将自己逼进牛角尖里才罢休,偏生身上还带刺,旁人想要拉上她一把都不能。他沉吟许久,终是轻声道,“旁人怎样说怎样看,终究还是旁人的眼和心,于我而言,我并未这样想过你,你只要知晓这个就够了……”
似她是天上一朵云,生恐声音稍稍大了些便能将她惊走。
他都不知晓自己为何变得这样好说话,分明平素同他相交的都说他是个笑面虎。
——笑吟吟待人,可心是黑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给你捅上一刀。
临光头低着,连声音也沉沉闷闷,“谁……知道……”隐约可见哭腔,当是梦中还未清醒。
不得了,犟头鳖即便再倔强别扭,说到底也还是个姑娘家,要叫人捧在手心里好好疼宠的姑娘家,打不得,骂不得,愈加恼恨不得。韩功予心里极不是个滋味,可他从来没同姑娘家打过交道,便是少年时家里姊姊妹妹丫头一大帮,也鲜少同他说话的,这一时就只剩下慌张。
他抬手想去触触她鬓角,学着曾见过的家中老仆哄稚儿时的样子,好好宽慰她几句,可手伸到一半仍是收回来,按捺住,怕惊吓了她,“你不要怕,谁都不说,外头哪个人知晓……”
何其窘迫,十足是个少年郎,不曾谈过情说过爱,初初遇上自己欢心的姑娘,连话都要不会说。
可这时候情境显见不同,要比谈情说爱艰难上十倍百倍。
临光沉默地听,只将他这话当做耳旁风,连抬头瞧他一眼都不想瞧,“远……远王呢……”说到这动了气,没忍住抓紧了衣袖下的手,带累得骨头生出疼,要引得她倒抽一口凉气。
他断断未想到她开口第一句竟是那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可愣了片刻,旋即又想明白,只好如实相告,“他没事,到时自有底下人去寻……”他那时穿堂破户只是给了他一掌,又不是什么绝顶武林高手,哪里来的那本事将人拍出个好歹,最济用还是将人敲晕过去了事。
榻上临光一嗤,紧绷着的肩线颓下来,嘶嘶吐气,“总归是……表兄弟,断了骨头……还连着筋……”
他摇摇头,少不得反驳一回,“那只是明面上,我何曾愿意同这人连着筋……若不是上一辈生出这许多牵扯,早断了个干净……”
临光才不会信,眉头皱得愈发狠,“话说得倒是好听……”
他叹一口气,突然觉得憋屈,“说到底,你还是不信我……”
“信你?”她自己也要迷惑,小小的脑仁思索不过来,不等他声音落话已出口,“你叫我如何……信你?”
他以沉默示人,自知在临光这实则是什么信誉都没有的,可还是没忍住叹一口气,只剩一个哑口无言的结局。
临光全身都疼,这时候耳聪目明到可怕,自然没漏听这一句叹,她不由得着了恼,想也不想刺人的话便脱口而出,“远王府上时……韩大爷袖手旁观……这事我却不好插手……忍就忍了……”
她压回心内翻滚的恼与恨,忍了很久才有力气重新说话,“从前也是……现在也是……一味看我笑话……”吸一吸鼻子,她瞧着他没话说,自己愈发笃定,开始语无伦次,“从来都只会袖手旁观,告我的状,瞧我吃瘪受委屈……”
他是恶人是坏蛋,坏得连内里都是漆黑,从来都只会将她希望打破,不给她留一点期冀,这样子的人,叫她如何去信,怎能去信。
韩功予从来不知自己在她眼里是这样一个人,可她话都说出口,意态决绝又坚定,真是伤人心。他犹疑,望着她缩在榻上蜷成小小一团的影,“无论你怎样想,我只有一句话,自始至终都不曾害过你……”心里却要想起来很久远的一桩事,还是添道,“除却初初见过那回……”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道理他最明白不过,谁成想竟用到了自己身上。
临光不死不活,这时候好似个空壳子,蜷着身子赖在榻上,她全身都力颓,恨不能晕了死了,也好过在这人眼皮子底下狼狈。
可天不遂人愿,济阳的声音不高不低,要透过帘子传进来,“大爷,二爷又犯病了,正寻您,底下人全都压不住……”当是急迫到失了主见,没了法子这才来寻的人。
榻前韩功予一顿,半句话便卡在喉口。
可再去看临光,她已然瞥过眼,理都不想理他。
撕开脸皮到此般地步,也不知到底是孽缘还是善缘,他觉得自己已经魔怔,陷入怪圈里出不来,要不为何听了这话都不恼。
他最后看她一眼,再没说话,提足出了内室。
廊下济阳果真在等,一瞧见韩功予出来便迎上前去,事无巨细一一禀报,十足的老妈子,“二爷今日晚膳时还好好的,多吃了两口饭,晚间睡下了,喜乐伺候着,可还未入夜却犯了病,这一时桂少爷已去了……来时二爷嚷嚷着正要寻您呢,打了两个人,四个人一起上都拦不住,后头又踢翻个窄口阔肚的白釉花瓶……”
他脚下步子一顿,偏头来瞧济阳,“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济阳脖子一缩,不知哪里又惹到眼前这神佛一样的大爷,只好摸摸鼻子退后一步,老老实实当缩头乌龟。
内室临光听见这两人脚步声去得远了,始才抬起头。
可她什么都瞧不见,这内室没燃烛火,屋外头雨也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连带着廊下风灯叫雨水一浸,半点火光都透不进来。
只有一片漆黑,如同她在远王府库房时心里的黑一般,能将人压迫到疯。
她突然很想哭,可眼泪下不来,只有一颗扑通扑通胡乱跳着的心和一双肿胀酸涩的眼。 她没人撒娇,能撑起半壁天的父亲是个黑心的,唯一能依靠的母亲又下落未明,待她好脸色的兄长也还死生不知,她只能靠自己。
想哭的时候自然也是,人前轻易哭不得,悄悄一个人躲起来,再多的眼泪都没声没息地流回心里去。
天知晓她有多两难,她知晓,一直都知晓,自司礼监瞧见他第一眼起,她就认出来他来。可她不愿意承认。深埋于骨髓的绝望与恐惧要被挖出,她又不是木头雕的,能隔着千仇万仇同这人交情愈深。
呱呱呱,池塘里的青蛙在叫,一声高过一声,比赛一样跳过残破的荷叶跃过漂浮的水荇。
真是恼人,吵吵嚷嚷窥破她心事。
她顾不得疼,将脸埋入掌中,没忍住,还是落下一滴泪来。
☆、凶神恶煞
自那夜见过韩功予,隔日起来倒是再没瞧见过这人,临光呆呆傻傻在这屋子里住过一晚,一时倒未想到要回宫。
她也不知司礼监那里要怎样交差,或是远王府里会否乱得要闹翻了天,只管一日挨过一日,在这宅子里吃白食。
脸上的痕止住血,新结了痂的那一日,恰好是临光入这府内的第三日。
这一日换过药,临光正教厨下的厨娘哄着骗着用饭,说上一箩筐的好话方才能抬眉睁眼瞧她。
那厨娘惴惴瞧临光一眼,没瞧见什么不虞面色,始劝解道,“姑娘好歹喝吃上一口……”
临光脸颊疼得厉害,里头破开皮,连喝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