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厨娘惴惴瞧临光一眼,没瞧见什么不虞面色,始劝解道,“姑娘好歹喝吃上一口……”
临光脸颊疼得厉害,里头破开皮,连喝水吃药都痛极,更何况用饭。着实不是她娇惯摆架子,只是苦不堪言。
她抬头,恰恰望见这厨娘眉心两条细细的痕,算来年岁尚还不是很大,可厨下一操劳,即便是有好日子可过,也还是经不住岁月蹉跎,一眨眼就将要自美人变作迟暮。
没来由心软,她端起碗,木着脸草草吃两口,已算交差。
那厨娘却兀自欢喜,收拾了碗筷剩饭,转身出了门又去找自家大爷禀事。
一说今日屋子里头姑娘吃的什么药用了几口饭,二又说晨起瞧着气色比昨日前日好了许多。
就这空档,桂兰觥也来过一回,略略坐过片刻,瞧一眼她伤势,没瞧见什么意料之外,又写一帖祛淤化疤的药方折身又走。
今日注定热闹,这不大的院子也来来回回走上几波人。
桂兰觥走后,济阳也来过,半垂着眼探问了什么缺的少的,一并使人补上,又另带来宫里头博金一封信,这却着实是叫临光意外。
临光翻来覆去将那信掂量个遍,没掂量出什么,只好暂且放下这心思,瞧着济阳一溜小跑走了。
这时节还不到盛夏,且将将落过一场雨,府后临着这院子的塘子里水涨草生,凉凉一阵风过,只如春日。再窗下白釉瓶里斜斜插上两支将绽未绽的水芙蓉花,这萧条内室刹那便春意盎然起来。
临光就着窗下落进来的一点太阳光抖开信纸,一入目便是博金上不得台面的字。
林林总总也没什么要紧事,只说些家常。一时说到宫里头几个主子不大爽利,万平宫里纯贵妃也不知中了什么邪,逮着底下人就撒火,连着谨惠好几日未在人前露过面。
一时又说到叫她好生养病,絮絮叨叨老妈子一样又问为何平白扔下自己便走,真是好不委屈,墨迹力透纸背只差抓了她去问话。可说来说去,到底还是什么缘由都没问,也不知他到底知晓几分。
她敛眉,重又将这信细细折好,左右瞥上一眼,觉着自己在这屋子里身无长物,连身上穿的衣裳都不是自己的,只好将那信纸塞到袖子里贴身放着。
还未放稳妥,却闻院子里一阵嘈杂响动,是西边的绿萝盆景倒了砸到东边窗,又是南边的踏脚石囫囵滚到北边墙。不必走出去看,自也知晓这外头一片乱。
一阵噼里啪啦响,最后止于一人委委屈屈的哭,“二爷……”
临光叫这一声“二爷”定在原地,手足脸身俱都动不得,一动就要牵扯好不容易长好的伤,身上骨头疼,可心里头也不知为何一口气上不来。
她憋屈,当自己早麻木,可到这时才发觉实则自己还是修炼不到家,禁不得半点风吹草动,惊弓之鸟一样,只听见一点声音就觉得天要塌下来。
她的心在跳,可跳着跳着就转成了疼,腔子里那团肉似是长出壳子来,磨得她心口疼,连呼气吸气都不畅快。
谁想外头却愈演愈烈,那“哇”的一声哭似是油星子掉进了火堆里,呼啦一声就掀起滔天的火。
乒乒乓乓,是檐下正在上演一场全武行,披挂上阵的“角儿”拳打脚踢挣得如虎似狼,“撒手撒手……”一面挣,一面又要挠,“……哭什么……哭哭啼啼能超生不成……”
正在哭的小丫头打一个哭嗝,旋即哭声小下去,抽抽噎噎道,“不能……”又想起使命,继续哄,“二爷听话……”
偏他不听,只当自己是睥睨天下的大将军,呼啦一声伸腿踩上檐下栏杆,半撑起身子作登天状,又伸一根手指指着她,“你听他的!他不会叫你超生……”顿一顿,想不出来下面要接什么话,只好胡言乱语一通,“只会叫你一遍又一遍入地狱……轮回不得……”哪有什么超生,又哪有什么解脱,说到底终究还是要困在迷局。
守着他的小丫头镇不住场子,嘴一扁又要哭出腔,幸得几个人早早瞧见,奔上前帮忙,“二爷二爷……”又哄又骗,可哪抵得上他力气大,蛮牛一样死活不愿意回头,转变得倒是快,兀自还要张着手来触檐下一盏褪了色的红纸灯笼,“红的……”摸到了就开始嘻嘻笑。
这人心智只有五岁,幼童一样,须得人好生供奉,稍有不得意便能赖在地上哭,哭天哭地又哭爹哭娘,全然是一个无赖。
那几个力气大的底下人拉不住他,却叫他生了恼,脸一板一肃,含着眼泪便朝地上扑,“恶人……”呜呜咽咽又是一番转变,叫这些人也要晕头晕脑,不知如何应对。
正手忙脚乱商量对策,却见地上“角儿”一个鲤鱼打挺,立起身便朝前一笑,低眉顺目道,“你长得真好看……”
几人闻言惊诧难安,俱一抬头,循声瞧过去便望见临光一张青青紫紫的脸,偏眼还肿着,核桃一样只露出半个漆黑的眼珠子,吓人不说,同“好看”却是一个字都不沾边。
这“好看”的姑娘却横眉立目,瞧着当是不大待见这名动天下的“角儿”,阴沉沉抿着唇站到这便不说话,只拿一双眼将人盯着,瞧得人心里要直犯嘀咕,是不是自己一着不慎得罪了这么一个活阎王,要不为何这凶神恶煞的模样,黑心黑面要杀人。
临光心里憋着一口气,她全然不知眼前几人是怎样想她的,游魂一样自屋子里头出来,回过神来时却已站在韩乐崎面前了。偏韩乐崎痴呆,一打滚自地上跳起来,同她说一句不痛不痒的话,“你长得真好看……”
谁要你夸,她自来都极好看,秀眉凤目樱桃口,即便是眼下一张脸青紫不定,也还是能瞧出是个好胚子。
韩乐崎瞧见临光不理他,伸着手又要来触临光,也不知他是几时突破“重围”,越过前头几人便朝临光冲过来,离得两步远站定了,低下头十足温驯模样,“你长得这样好看,我喜欢你这模样……”说罢害羞,掩面似是个娇羞女儿家。
临光一口血便卡在喉口,上下不得。她本是存心立志要同这人撕破脸皮,可奈何这人目下只如幼童,言行举止也非常人之态,怕光剩下一个空壳子还同往日一样,内里早痴呆傻气,无可救药。
她突地恨起来,凭什么这人能吃好睡好,高宅大院里住着,仆从婢女侍候着,可反观自己,落魄到人在屋檐下,命比纸薄,连明日归处都寻不见。
恼恨在心里愈发堆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沉沉闷闷将一颗心都束住,余下的就只有涌上脑门的热血,同不由自主扬起来的巴掌。她要打醒这人,也同这破碎的命决裂,过往从前全都不计,独独为自己好好活上一回。
清脆的巴掌声叫夏天的风盖过,不知为何突地响起一阵蝉鸣,嗡嗡嗡躲在树梢头只晓得当缩头乌龟,可真是恼人。
临光许久都没能收回手,那做了她掌下“冤魂”的韩乐崎也早呆傻,木着眼神不知在瞧哪里,只颊畔红红一个巴掌印提醒人,这绝对不是错觉。
这一愣神的功夫,后头几个底下人早赶上来,一个丫头哭哭啼啼不经用,只会跟在后头委委屈屈叫“二爷”,脸上青紫比临光只多不少,倒是几个力气大的男仆,上前来架着韩乐崎要走。
那丫头自然同她论理,抽噎一下说一句,“姑娘……姑娘……”不能完整说完,兀自又要掉眼泪。
几个男仆力气倒大,将木头桩子一样的韩乐崎拖了便想走,惹得他一阵挣,死活不乐意,“撒手撒手……”可奈何手足受制,自然争不过,任是天大的力气也只有认命的份。
他突然呜呜咽咽哭起来,当是晓得疼了,同后头那叫喜乐的小丫头一样,“不要走不要走……”见没人理,愈发哭得大声,“她还没说话……我不要走……”
吵吵嚷嚷吵吵嚷嚷,真是不知何时落进这死局里来,临光只是盯着他,耳边是他哭泣的声音,眼前又是他叫人拖着走的样子,衣衫早散乱不堪,沾了尘带了土,不是时下新料子,依稀记得许多年前时兴过。
他早不是那时风头正劲的韩国公府公子了,一昔落魄,大抵连自己姓甚名谁都不记得,可怜可恨又可叹,焉知不是羡煞旁人。
临光抖着手,她觉得自己快要站不住,可耳边隐隐的哭又越过这一夏的风传入她耳里,支撑住她,怎样都不愿叫她倒下去。
退后一步,楚河汉界划分得泾渭分明,她再也不想同他扯上关系。她已经没力气了。
作者有话要说: 实际拼老命手撕最好,可是以后还要相亲相爱,总要有一条退路,先这样动个手
☆、恩怨分明
这夜临光又开始不正常,发过一回热,到天明时才叫底下来侍候的丫头瞧见,慌慌张张去禀给韩功予知晓。
桂兰觥来瞧过,只说了句“心病”,折身又躺回房里去睡觉。
反是韩功予着实尴尬,听底下人说过事由,往韩乐崎院子里见过韩乐崎,面色铁青再回来,闷着声音吩咐下头丫头们,“好好照看着。”
头也不回领着济阳走了。
这府里人人噤若寒蝉,殊不知这府外头也是诸事难安。
远王大婚未归房的消息早传得人尽皆知。流言蜚语长了脚,闷在人心里一经发酵就开始变味道,叫人添油加醋一说,谁知会变成什么样。
一说远王大婚夜未归房,乃是瞧上了来送亲的魏侯家侄女,二人勾搭成奸,你瞧我我瞧你,王八看对了绿豆的眼,再一合计,干柴烈火就做起那见不得人的事来。
又说远王实则是不待见这嫁入门的魏侯娇女,觉着人家生得忒金贵,若是成了婚,岂不是要夫纲不振事事都给王妃压上一头,真是憋屈。
一时这远王险些要叫坊间市井戳断了脊梁骨,彼时这亲事还不是你死皮赖脸求来的,这时候又要翻脸不认人,瞧上的不就是魏侯家那点银钱,装什么贞洁硬汉。
——呸,负心汉。
总之脱不得一个惹人唾弃的结局。
临光在韩宅后院里病势沉沉,自然听不见这话,又哪里来的心力去管远王如何,她自己都是泥菩萨过江,稍有不慎自身难保。翻来覆去陷身于一个梦,到头也寻不到出路。
午时用过药,桂兰觥专门自家里头拿来的生药引子,他家祖上传下来的吃饭手艺,到这时候倒是派上用场,至晚间临光始清明些。
却不言不语盯着一盏烛火看了许久,末了只有一句话,“去请……你们家大爷来。”
灯下正添灯油的小丫头翠枝愣了片刻,手里铜勺“啪嗒”掉到地上去,滚出许远,也顾不得捡起来,拎着裙子跑出门去,快手快脚似是一阵旋风。
这小旋风做事牢靠,不多时韩功予顶着暮色出现,仍旧是阴沉着一张脸,入内便朝边上一坐,老太爷一样不说话。
临光思忖是否该当使翠枝给这人奉一盏茶来,可打眼一瞧,翠枝早不知躲了有多远,只好将这念头熄下去,自己再一抬眼,恰恰望见他一张隐在阴影里的脸,心思反是决绝下来。
她开门见山,懒怠同这人废话,“今日找你来,本意要说清楚些事情……”
他隐约叹下一口气,本就低不可闻,叫一阵风一吹,愈发没了声息。
良久他皱眉,道,“你说。”洗耳恭听模样望着她,谁知内里究竟是如何。
临光叫这人波澜不兴态度激得没了脾气,心口郁结一口血,可思来想去只有硬着头皮上,“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