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睛尖又毒辣,一眼瞧见那群子底下人搬了个厚厚粗麻袋,隐约是个人形,口子却没掩实,于那缝隙之处将露未露掉出一点青鸦鸦的梢尾。
正一晃一荡,乘着春风一片,似是在嬉闹。
于是他心下便明了三分,哦,定然是做的什么见不得人勾当,掳的哪个好人家儿女,旋即又叹一口气,未曾将这起子狗仗人势的奴才放入眼里,连多看一眼都懒怠。
花影重重,春深又重,这是一个静谧而又难安的傍晚,老宅院里,腌臜事数也数不尽,全都为的争一回宠夺一回爱,要不就是金银钱财红妆粉黛。他自然知晓,也就随着那群人退下去了。眼睛却怎样也忍不住,要被那青鸦鸦的发尾勾走,等远远瞧不见人时也难回过神来。
那鸦青的发如同一把小勾子,撩拨人心,痒痒挠在软肉之上,勾住了便再也不放。
然而彼时他定然不知,要不得多久,他便能重新见到这小勾子,还伤人,甚是锋利地挠上来,抓你一个血肉模糊。
然后就是血肉模糊那一日,他第三回同这小勾子相见。
与上回隔了两日,他领了父亲吩咐,往他弟弟住着的寒香院走一趟。因是自家,身边倒是未曾带着人,连一个伺候起居的小厮都不见,自顾自悠闲地跨过正堂,往后面寒香院去。
至院门,这便是他同姜家那倔强而又别扭的姜家姑娘第三回相见了。
彼时他还一愣,到底是年岁不很大,连掩藏都不大会,甚或是不想。
分明脑海里翻来覆去一句话,——“这妹妹我曾经见过的。”
是他自从戏折子上学来的,讲的是个阆苑仙葩同美玉无瑕的故事,旁的他一概不记得,唯独只有这一句,在他望见她的那一刻,无比清晰而又深刻地被他回想起。
那是怎样一个情形?他描述不出,脑海里词语有限,平素又不是个爱说话的,只好将人望着。
可望了两眼,他却察觉出不对。
这姑娘安静得过了头,那回在姜尚书府上见着时,还能小蛮牛一样横冲直撞,没道理一入了韩国公府便成了小白兔。
定然是风水不大对,他点点头,兀自下了定论。正折身要走,回去好生寻个算命先生来卜上一卦,可冷不防天降奇缘。
不对,是飞来横祸才是。
那娇滴滴的小姑娘“砰”一声歪了头就往地上倒。
阶前开着花,翠枝黄蕊,引得粉蝶争香,太阳光一蒸腾,满院子都是醉人的香。他便是在这样一个慌乱的下午,突地同这小蛮牛一样的姑娘再次狭路相逢。
可真是不美妙,半点没有才子佳人的氛围。
偏生廊下笼子悬着的鹦哥还在耀武扬威地跳,“不准跑!不准跑!”慢条斯理走上两步,一畜生也沾染上了主子的高傲,“不准跑!不准跑!”翻来覆去都是这一句,那有什么气势可言。
他这才心有所觉,抬袖要去扶这姑娘,可那边这姑娘已经醒过神,青黑着一双眼将他望着,活似他是心黑手狠一尊凶神。
他便有些不自在,讪讪收回手,半晌没答话。
却是她先开口打破沉默,“你……”
他皱眉,牢牢盯着她,仍旧没说话。
她所有的骨气都不复存在,只是将他当做了一个路人,虽熟识,但不可依靠,尽管如此,心里话还是说出来,“……能带我出府吗……”
他看一眼她瘦削单薄的背影,又看一眼这面上松懈实则牢笼一样韩国公府,摇摇头,“大抵不能。”可到底还是没折身就走。
她的肩线颓下去,隐约有些失望,“算了,我就知道是这样……”声音低到不可闻,“你……有吃的吗……”
他一愣,不知道要怎样接这句话,可身体快于头脑,已径直将手里书袋递过去。
——那里装着点心匣子,是早上往学堂去时,院里奶娘不放心给他塞上的。
小小的姑娘也学着他一愣,接过书袋翻出点心盒子再打开,顾不得同他道谢,埋头就捏起点心朝嘴里送。
当是饿极,不然为何这样狼吞虎咽,同他平素识得的姑娘们半点不相似,一点规矩礼法都不顾。
他看着莫名触动,在她身前蹲下来,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你是不是很饿?”
她点头。
他又问,“你怎么跑来了这里?”
她摇头,根本不知道要怎么回答,可眼里亮晶晶,刺得她眼睛疼。
他便不问了,换了话头又说起来其他的事,“你为什么会这样饿?”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要怎样回答,沉默地垂下手,恰好露出半截白而细的腕。
只是红痕遍布,哪有豆蔻少女的娇嫩。
他心下了然,平素只知晓自己那不成器的弟弟是有些病的,可万万不知晓竟然病到这样厉害地步,凶神恶煞一样,娇花般的姑娘也能下了狠手。
到底还是没久留,扔了伤药折身就回了自己院子,却已经忘了自己要来做什么。罢了,左右关系不大。
后来的后来,他自然见过这小蛮牛好几回,点心匣子,伤药,街口新出的白糖糕,手艺人草串子上扎着的红糖球,他都给她带过。
每回得她一个笑脸,这就够了。
他以为他能年年岁岁这样过下去,入金马,登玉堂,闲时一盏新茶,愁时一味陈酒,稍稍等年岁长成时凭祖上荫蔽领一个体面又闲散差事,当她是小蛮牛一样养。可或是天都瞧他不惯,要给他生出一点事端。
恰好逢上多事之秋,熹佑二十三年还是二十四年来着,那一年五月初五,端阳节。
他一向于这些节景不大在意,是以也不知什么时候就悄然起了风波。府中人人自危,恨不得卷了包袱裹各处奔逃,连上三月的工钱都不要。
山雨欲来风满楼,果真这话不假,不过月余,二三案事发,弹劾的奏疏雪花片一样落到皇帝的案头。朝堂之上,自也是人人自危,生恐叫这没什么边际的大火烧了身。
一个个全都是老滑头,官场之上浸淫成了精的,自是有一点风声就能闻出味儿来,旁的手段不会用,跟红顶白捧高才低却顺手。
他家自然不能幸免,纵使是高门贵胄,着架不住好些人眼红,揭老底的折子一本接一本呈上御殿之上,罪名真是要罗列到罄竹难书。
眨眼之间,叱咤风云韩国公府跌落云泥。
抄家那一日,是个晴天,他头天还去姜家望了望,只隔着一条街,未上前去。当时还慨叹,可谁知这样快就落到自己头上,真是报应。
来来去去的人搬了财物去造册,他惯常用的梨花木案,幼时极喜欢的金丝鸟笼子,院子里树下起出来的白银箱子,一个个自他眼前消失不见。他站在廊下眼睁睁瞧着,可是有什么用,那些他的喜欢他不喜欢的,流水一样全都往外送、
恨不得连青砖都掘出来。再挖上三尺地,一点虫子渣都不放过。
府门前开得好茂盛一片山茶花,嫣红的花翠绿的叶子,似是染了人血,他打眼瞧见,忍不住就要想,她家那时候,是不是也这样乱呢,闹哄哄一团底下人全都变作了乌眼鸡。
他脑仁子小,从来都装了诗书礼义经史子集,除开这些再也装不下旁的东西,可是那张脸却一直刻在心内哪一个角落,念念不能忘。
时常夜不成寐,梦回之时再将她想起来,难免要觉得这人家破人亡中也有自己过错,所以也便愈发掉进牛角尖里,犟头鳖一样转不过来弯。
大抵情之所至金石为开,连老天也见不得他这样烦人,要好心给他设一段缘分,管它良缘孽缘,全都由着他去结果。
于是五年后,司礼监一个寒冷而孤寂的冬日,他重又遇见了她。落花映着雪,凛冽冬风里,只一眼,他便将她瞬间苍白的脸孔瞧入眼里。
这叫做什么呢,踏破铁鞋无觅处?还是终得天恩开眼?他不知道。
要命,他真是着了魔,不然就是被鬼迷了心窍,要不自己为何不再是自己,对这样倔强一个姑娘一见钟情,分明蛮横起来便丝毫不讲道理。
可这世间若是事事都讲求一个道理,哪里来的那样多痴儿怨女,戏折子又要从哪里追究起。少不得他受累一回,先动这个心。
他从前听过家里的戏子唱一段极婉转的戏腔,依稀记得是“所有不眠夜都念你——”
坊间淫词艳曲露骨,大家的少爷自然是不屑听,听过了只是思量片刻便抛到脑后。偏偏那时还觉得极虚矫,可这时想起来又用到自己身上一瞧,竟是莫名契合。
他想她入骨,以至感天动地,在五年之后,重新遇见了这人。
当是病也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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