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节恰是一日里晨影正盛时候,连太阳也不吝啬,铺洒开一宫碎金,纵是高墙深院,也挡不住的热烈。
临光眯起眼,不必仰头去望,也知这翠瓦红墙有多耀眼,她步子未曾停,转过廊下宽宽粗粗一条柱子,偏过头去一眼便瞧见了斜对过那处,来来往往进出,真是好不热闹。
然不过是在这廊下略微一停步的功夫,那边已有人先瞧见了她,远远便叫,“女官。”
她后退的步子一止,堪堪在廊边停住,抬眉去瞧那叫她的小太监,不大开怀,“好好的不守着门又各处跑,俸银不想要了?”
那小太监后脖子一凛,缩了缩脖子却还是要赔笑,一溜烟小跑过来,先给临光行一个礼,这才壮着胆子道,“博金大人人手不大够用,临时使了奴婢过来,”他倒是察言观色的一把好手,眼风里瞟临光几眼,又适时道,“博金大人寻女官,女官可要去瞧瞧?”
临光挑一挑眉,虽是不大信的,可还是顺着这话说下去,“可说什么了?”
那小太监自然摇头,答不上来,“女官折煞奴婢了,大人们的心思奴婢一个小人物怎的猜得到——”
话没说完,已见临光远远地去了。
他倒也识趣,半点不多话,摸摸鼻子径自跟上去。
临光对这院子熟得很,眯着眼当瞎子也不会迷路,不过转过两条粗粗廊柱,再踏过十五块青砖,面前过一道雕花红漆门,提足入内便是立身馆那宽而大的正堂。
正堂内目下倒是忙乱,一伙子人热火朝天,趾高气昂的趾高气昂,低眉顺眼的低眉顺眼,也不知是仗借的是哪门子威风,倒是把底下一堆人使唤得团团转。
她无暇他顾,径直寻见博金便去找他,倒是极易瞧见,没叫她费什么力气。
博金此刻正老老实实坐在窗下监工,他倒是寻的个好地方,面前置一张不大不小的几案,又摆上顶顶好的莲纹青花盏一樽,里头茶汤正热,翻着三两片翠绿的叶梗。
见得临光来,他将手中茶盏盖子一撂,瞧着她便道,“你倒是好大的架子,三催四请都不见你来,真是要等到白头。”
临光支着一只耳朵听,另外一只也不是个摆设,听罢了“刺溜”一声就冒出来,末了还尽职尽责敷衍道,“嗯,劳大人三催四请那是我的错。”倒绝口不提哪里来的三催四请,生生担下了这乱扣的罪名。
博金闻言一笑,知她也是在说笑,索性便未往心里去,又续,“你这样万事不上心,过几日新大人来了,倒是真叫我忧心。”
临光往案边坐下的动作一僵,不过也只是片刻,旋即又恢复镇定,随口应道,“管他是什么时候来,左右管不到我头上来。”懒懒散散一身骨头却忍不住绷紧了,实则还是听了到心里去,直直瞪着他,说一句辩驳的话,“你又忧心我做什么?”
这口是心非,还说不上心,谁信。
博金并不戳穿,只是长叹一声,一本正经答,“新官上任三把火,这整个立身馆都是他手底下的,正仪堂又能跑得掉?”言落犹嫌不够,要慢悠悠添补上一句,“谁知这人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呢,知人知面不知心,这话还是你教了给我的……”
临光一噎,想寻思什么驳回去的话,可思来想去哪怕将脑汁子也用光,却还是不得不承认,他这话说得对极。
她忍不住想起那张司礼监内恍惚一见的脸来,黑得似是能将人心也看透的漂亮眼珠子,一点点堆聚起来,化作一个不大确定的影子,埋在她心里,骨鲠在喉久居不下。
膈应人,太膈应人。
想到此,她耸耸肩,不大想接这话头子,“兵来将挡水来土屯,这道理也不是说假的。”
博金有些失笑,睨她一眼,给她提一个醒,“左右过两日应当就过来了,这立身馆怕是再也没往日那般清闲了……”隐约一声叹,也不知他想到什么,竟还有点憾。
一时没来由凝重起来,临光也轻快不起来,她从眼角里漏出来一点嫌弃之色,“你叫我来,说的就是这个?”
博金抬手掀开茶盏盖子,盯着碧绿的叶梗有点心不在焉,“不然你觉着呢?”是谈风花雪月还是谈经史子集,他着实想不出,女人脑门子里装的是什么,自然也推敲不出,少不得要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一片糊涂。
临光叫他绕来绕去,这时候也懒怠再同他歪缠。这屋子乌烟瘴气闷得她喘不过气来,人也多又晃眼,真是恨不得要早早走了才好,哪里还有那力气去做多余的事。
她左右想着话也说得差不离,便不再停,支着腿站起身来,垂首瞧着安坐不动的博金,旁的话不多说,只专挑拣叫人听了不大舒爽的,“这事不劳烦博金大人忧心,大人还是多多想着自己才好,”又厚着脸皮求一个恩典,“日后大人飞黄腾达跳了上青云,可别忘了提携一二。”
平素不见这人油嘴滑舌,却全都用在了这里,这人当是有两面的,要不为何人前一套人后又是另一套。
博金也乐意同她做戏,音调不疾不徐,出口便是一副官老爷姿态,“好说好说——”没绷住,自己却先勾出一点子笑,一闪即逝隐在唇边。
似是春梅绽开在雪满枝的春日里,幽幽留难言的香。
临光移开眼,深觉博金这人是个会做戏的。可她转念一想,也就罢了,硬生生将要说出口的话又压了回去。
便再也留不住,沿原路又回正仪堂去,过两根粗粗廊柱,踏过十五块青砖,足下一折便是门槛。
那门槛高高宽宽,拿上好的棘皮桦木雕凿出来,条条纹纹都透着皇家当有的气度。可便是如此,挡住的也不过是正人君子,哪里能拒得住虎豹豺狼,尤其是那扑食饿虎,怕是要白费。
临光这时揣着满满当当心思,何曾留意,又如何能留意,稀里糊涂往里头闯,白毛兔子一样不识得路,真是要坏事。
她自然不知,那里藏着虎狼一只,揣的心思难猜难测,天生就是来同她别苗头。
“咔嚓”一声,那门无风自动,吱吱呀呀晃着要掩上,年久失修飘来荡去,
寂静无人的正仪堂内,乍然有影子靠过来,贴着她,盘盘浮浮似是一条蛇,时机倒是挑得好,恰在她临入门一脚,叫人想逃都逃不了。
惊且骇,她毫无防备叫人压到墙壁与身躯之间,那人又横肘于她胸前,松松隔了三尺远,要挡住她去路。抬眉,是一张似笑非笑的脸孔,大抵梦里也曾相见,要不为何会这样眼熟,熟到刻在骨子里,怎样都忘不掉。
不必睁开眼睛去瞧,也知晓那眉眼长长,唇边又勾出一点意味不明的弧,藏的是笑。
仿似整个世间都阒然无声,她耳侧有疾风掠过,吵嚷交谈的话音也消失不见,她听见他极低沉的话音,“姜女官,别来无恙?”不紧不慢又有点咬牙切齿意味,钝刀子割肉一样,如何都不给人一个痛快。
离得极近,近到声息可闻,他的呼吸就落在她颊面上,软且烫,似是拂过春风一片,带着他身上绵长而清甜的香。
她抬头去望他,一双眼撞进他深潭一样的双目里,那漆黑的眼珠子映着一点狡黠的光,无声无息之间下了一个咒在她身上,脱不开也挣不掉,要把她当做猎物来驯养。
近在咫尺,她突然觉得腔子里一颗心猛烈地跳了两下。
作者有话要说: 说好的遛馆长,然后馆长果真强行上线_(:зゝ∠?)_
☆、一见如故
头晕脑热的毛病到这时候又要犯,她微微眯了眼,隐隐见得眼前人青面獠牙,蛇一样滋滋吐着信子就要逼近过来。
又咬牙切齿在她耳侧说一句叫人不大痛快的话,“姜女官,别来无恙?”离着三寸,连呼吸都扑打到她颊面上,软软烫烫,勾出皮肤底下一片藏着的小疙瘩,争着闹着要造反。
可定睛去瞧,只是自己错看,哪有什么妖魔鬼怪,全都赖自己一时错察,眼珠子没用到正途上,将那好端端的一个笑模样当做了假。
临光整整面色,实则很不想逼迫自己同这人扯上关系,可目下情形却由不得己,想一想,只好强自撑着脸皮应道,“韩大人别来无恙——”
一张脸平平无波折,眼睛眉毛之下半点忧色都不见,这人倒是会做戏,心思丁点都不肯露出来,只是直勾勾将人望着,任是他如何挑衅,岿然不动。
那边韩功予说罢话,也不避开,挑着眉正视她。冬日艳阳高照的正仪堂内,这两人便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一同大眼瞪小眼。
反是先前他那句示威一样的“别来无恙”如同石子跌落进深潭里,再多声息也无。
然则人却是山一样横着,要挡住去路。又虚虚将她圈于怀前墙间,生恐人跑了一样,只恨不能变身当作八爪鱼。
半晌,他比不过她眼睛大,瞧她面上两眼,似是要败下阵来,“前几日瞧见女官,倒是不曾这样少言寡语。”那时可真是伶牙俐齿,小豹子一样逮着谁便要抓上两巴掌,谁说这人无趣,险些要真的翻了脸。
临光不动声色皱眉,她瞧着他一张毫不掩饰的笑脸生厌,恨不得下狠手将它捏巴捏巴揉碎了,也好叫他知道知道自己的厉害,可眼珠子一转,姿态反是愈发低,“大人这是说的哪里话,临光素来做不来这样犯上的事。”逆着心意说这种话,她也不脸红。
言下之意是他老眼昏花,不是记岔便是泼脏水,要不说出个三四五来,要你好看。
当是她话里不小心流露,他听罢便深深拧眉,虽是不赞同,可还是忍住没戳破,“女官倒是拎得清。”
又哪能拎不清,她又不是个傻子,稀里糊涂就交代了自己个儿,少不得要暗地里呸这人两口,将所有的话全都压下,只是老老实实又道,“自然,大人若是无事,还是先退开的好。”那边是立身馆里头热火朝天一群子人,虽是这正仪堂内少人来,可他不要脸,她总不能也跟着不要脸,女儿家家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这时已平复心跳,可架不住他离得近,身上绵长的香都往她鼻子前扑,连喷洒出的热气也一丝不差,有主见一样要朝她脖子里钻,盘浮着长了脚,高高衣领根本挡不住路。
他似是闻言才有所觉,一笑露出一口银牙,从善如流半点不拖沓,“劳女官提醒,”顿一顿,要说一句此地无银的话来洗清,“这院子路多屋多,没留神走岔了道,得幸遇见女官,”又眯着眼活似只偷腥得逞的贼狐狸,“未瞧见女官时我只当是那野猫野猫跑了来这,谁料到竟是个熟人。”可话落也不过是退开了一步远,仍是将临光牢牢堵在门前,进退不得,少不得要得好大一个白眼。
临光这白眼翻得内秀,宫里头条条框框宫墙高的规矩堆出来的,纵是做出这样不规矩的举止来,也还是形容安静,乖乖巧巧垂首站在那里如同一只白毛兔,别提多听话。
然则说出来的话却不大好听,径直便道,“这院子条理清明,大人当是一时叫风迷了眼睛,这才脑子糊涂了,”分明就是一眼便能看到底的格制,便是个傻子也断断不能走错,那边厢热火朝天,这里头冷冷清清,真是亏得他能说出这样一个道理来。
顿了半晌,瞧见他不接话,只好又续道,“大人若去立身馆,出门往东去便是,这却是走岔了。”
“哦?这样看倒真是我的错,”他喃喃自语一样,声音压得不高不低,“还请女官勿怪。”绝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