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子沉着脸:“县令弃官,与我们无碍。朝廷自会另派官员上任。你们且安心复习。今后只每日上午来学堂,你们自行记忆经义,有不懂的问我便是。”
堂下无人再敢多说,齐声应了声是,便开始翻书记忆。
县试需考三场。一场帖经,一场经义,一场诗赋。帖经,即是填空默写,默写的是经书的任意一句中的空缺的字,或是根据给出句子填写上句或下句。经义,即是问答题,是以经书中的某句做题,在不偏离经书文意的前提下作答。诗赋,两首,给出主题,不限格式。
帖经和经义倒也罢了,这个诗赋,真是要愁死我了。三年憋得一句半,如何在考场上一场写两首?!只怕笔被咬秃都憋不出来。忍不住挠墙啊!
读了一上午的书,直读得我口干舌燥,头脑昏昏。下学的时候,我动作迟缓的收拾书本,待同窗都差不多走完了,我才缓过劲来。周文质在旁边不耐烦的瞧着。
周文质是我在这里真心相交的好友。在旁人眼里,她冷淡傲慢犹如王夫子。但我喜欢她的真实,从不掩饰自己的真性情,不惧怕她身上多出来的刺。
她皱着眉,抚平裙裾:“你既不想取得功名,何苦非逼着自己读这些不喜欢的经书。”
我摇了摇手指:“此言差矣,我正是奔着功名去的。”
周文质有些诧异:“你什么时候转了性?”
“当我入学堂以后,便一直这样打算的。你不知罢了。”
“为何?”周文质颇不理解,因我从来都很唾弃死记硬背和科考制度。
“考取秀才的功名,无论是几等,至少今后见县令不必下跪,也不会被随意动刑,还拥有一定的话语权。”我老老实实的告诉她。
周文质眉头又皱了起来:“话语权?那是什么?”
不小心将现代的语言随口说了出来,我赶忙补救:“不是说遇公事可以直接禀告县令么?”
周文质并不就此放过我,她继续问:“你为何担心日后被随意动刑?可是有什么麻烦?”
周文质很敏锐,一下子察觉到话语的重点。我忙打哈哈:“哎呀,最重要的是可以免除徭役。爹爹年纪大了,我得在家中侍奉。”
周文质抿抿嘴,显然不满意我的答案。
我立马老实掏心:“我想在县衙谋个职位,学习律法。若考取了秀才,日后或许可出面调解纠纷,做诉讼里的中间人。”
“你要学习律法。”周文质默默的重复了句,有些吃惊,“以前你从未看过本朝律令。”
“我从王夫子处借过一本,行文表述于我而言太晦涩。得从人学习。”于我而言,那是奥义难明的文言文啊!看得我抓狂,若是自以为的解释了某句,我的理解与律文本意相差甚远,岂不坏事!一口吃不成胖子,我只得老老实实的进学堂,从听王夫子讲解四书五经开始,从学认繁体字练习毛笔字开始。
“是了,你虽聪慧,却在理解诗书有些艰难。”周文质一针见血。
“……”你就直说我有阅读障碍吧。
我还从未曾问过她科考的目标,于是道:“你呢?要考下去吗?”
周文质点点头:“嗯。我想开商道。”
我有些不敢相信,她竟然是有着这样大的目标!本朝赋税主要来自于农户,朝中重农,虽没有强力抑制商业发展,却也未见有何发展商业的政策。商户哪怕手中握着大笔钱财,社会地位仍是不高的。她是本县大商户周家长女,本不必如此辛苦。她为自己选的这条路,将是困难重重。不过梦想若是轻易成就,怕也不会那么动人了。
“只怕你会很辛苦。”我心想,不是仅仅是辛苦。开商道,革新制度,将受到莫大的阻力。
“年初,我与爹爹去外地走了遭,发现度量衡虽早已统一,但各大商户之间仍是存在些微差异。平日小买卖看不出,但大宗买卖差异就显现出来了。因此而起的纠纷是完全不必要的。”周文质说话的时候,两眼越发光亮。不同于平日冷淡的样子,她的声音充满力量,“物价亦不甚稳定。今年冷得早,岭南那边的收成只怕……”
周文质说到天冷及岭南的时候,我脑子快速转了一圈。想到前几日在码头上工卸了几船周家运回的米粮。她家是要囤货呀!今年天这么冷,西北的游牧骑兵说不定会按捺不住。打仗需要粮草,到时——我顿时开了窍:“回去赶紧的多买些米面回来存着过冬!
周文质脸上的表情冻结、扭曲,她咬着牙:“你真是……”
我嘿嘿笑,接了她的话:“俗!没办法,谁叫咱是俗人啊!”
褚阿良年幼时家中也算富足。自褚阿良娘亲生下褚珀以后,还未出月子便染了风寒,自此缠绵病榻好几年。爹爹求了许多医生,换了许多疗法,都没能治好她,天天用金贵的药材吊着命,还是一命呜呼了。我猜测她是以近四十岁的高龄产子不堪负荷,月子期间没有看顾好,受了风寒引起多种并发症。爹爹为了给她看病卖了良田,当了所有值钱的物什,沦为了贫困户。有一次褚珀睡着说梦话时喊着想喝鱼汤。褚阿良为了让弟弟喝上一碗鱼汤,不顾春寒下河摸鱼,结果腿抽经沉到了河底。然后便是我到了这个世界。我一来便面对着家徒四壁的褚家。我初来这个世界时是很抗拒的心态,在接受了事实后,我便也开始全心为褚家作打算。俗,是生活所迫,亦是生活必然。在俗世中挣扎生存,又有几多人能超然于物外呢?所以对于钱时茂之流,虽觉落于酸腐,我仍是钦佩羡慕的。
一时心中感慨甚多。
周文质察觉到我的情绪波动,以为我不开心,遂别扭的开口:“你知我不是那个意思……”
“嗯。”我很认真的点头。能让周文质表露歉意,我真是何德何能啊! “我俗得很光荣。”
“……”
作者有话要说: “苍蝇附骥,捷则捷矣,难辞处后之羞;茑萝依松,高则高矣,未免仰扳之耻。所以君子宁以风霜自挟,毋为鱼鸟亲人。”出自《小窗幽记》。
钱时茂的原型来自于程凤金,程凤金是明朝嘉靖年间的彭泽县令。陶渊明亦曾担任彭泽县令,正是从彭泽县令的职位上挂冠而去的。
他们的这种豪气是我无法有的,铮铮风骨让人仰慕。
县试的设定与秀才的福利,参考了唐宋制度
愿亲们喜欢这文
☆、传闻
一场雨下了两天,巷子里都积了水。我撑着伞,把书都抱在怀里,小心翼翼的踮着脚绕过小水洼往回走。
进了院子,站在屋檐下收了伞放在墙边靠着沥水。褚珀跳出来把我怀里的书接去,我掸了掸裙摆上沾着的水珠,搓着手进了屋子。
我把扣在菜盘子上用来保温的碗拿起来,添上饭。褚珀忙着摆筷子,爹爹端着一钵汤进来,我们自行落座,吃饭。
吃罢饭,擦了桌,洗了碗。三人仍聚在堂前。爹爹坐在堂前借着天光做衣裳,褚珀坐在爹爹身旁歪着头看。我倒了杯热茶喝下,熨帖得身心舒畅。
“爹爹,下雨天光线不好,您别做长了时间,小心伤了眼睛。”我提着茶壶,一人倒了杯茶。“爹爹喝杯水,歇一会。”
“对啊,爹爹快喝,尝尝看我泡茶的手艺是否长进了?”褚珀催促爹爹放下针线。
他牛皮吹得上了天,我假装不经意朝外看,大呼一声:“哎!快看,天上有牛在飞。”
褚珀果然上当,忙随着我的手所指的方向看去:“哪呢哪呢?牛居然可以飞?”天上除了有细密的雨幕,什么都没有。褚珀恍然:“阿姐你骗我!”
“有的,牛是某人吹出来的,都吹天上去了!”我一本正经的说。
褚珀埋头想了会,终于领悟,气得小脸红扑扑的:“阿姐你真坏!”
我忍不住笑起来:“你次次泡茶都是茶叶扔壶里,沸水一冲便了事。还敢夸大说手艺。羞不羞!”
“哼!至少还是会泡的,哪像阿姐连针线都不会,你都不羞我有什么可羞的!”褚珀反驳道。
哟,居然学会人身攻击了!我是不会针线活,但也不觉得羞愧。天性使然,这里的女子多是会针线活的,因女子要承担主要的养家责任,有些不会做衣裳只学绣花,像我这样连花都不会绣的很少。譬如褚家,据说为谋面的娘亲是顶会绣花的。每次爹爹做衣裳,娘亲就在衣服上绣些花样,妇唱夫随幸福得很。现在家中的衣服都是针脚细密整齐,没有一点花样,将朴素进行到底。
褚珀见我无言,开心的抱着茶水装模作样的抿了一口,砸吧着嘴好似茶水多美妙似地。
我啧啧赞叹:“小坏蛋!”
爹爹微微笑着放下杯子,问我:“钱县令走了十天了。新县令可有消息?”
钱县令钱县令,果然成了前县令。我弯唇一笑:“今日从学堂里得了消息,说是朝廷的任令已经下来了。这两日就会张贴榜文。县衙这几日有泥瓦匠进出,大约在做修缮工作,就等着县令上任了。”
爹爹说:“不知新县令是怎样的一个人,若是如一位如钱县令般清廉爱民的父母官才好。”
“不知她们从哪得的消息,说县令是名男子。”我想起她们在学堂里议论纷纷,把不知从哪探来的八卦都爆了出来。
“男子?”爹爹有些诧异,“了不得!”
“嗯。”我点点头,“他来头不小,据说是本朝陈大将军的幼弟,陈子敬。他乃是进士及第,与吏部尚书之女乔燕歌的才能不相上下,仪容文采俱是一流。殿试时圣上颇有些为难,最后圣上钦点乔燕歌为新科状元,他为榜眼。”
“如此才能家世,为何来本县当县令,岂不屈才?”爹爹困惑了。
我也很困惑,学堂里议论了许久,没能在此事上得出结论。大家都不知为何他过了殿试却未授予官职,销声匿迹了两年后,被派到平春县来。不过我不纠结于此,遂说:“只要能为百姓做好事,便是好官。在哪里都是一样的。”
爹爹赞同。
褚珀在一旁听得痴迷,一脸向往的说:“这位大人好生厉害!”
我打趣道:“你也想像他那样威风么?”
“才不呢!”褚珀摇着头,“我觉得像这样和爹爹阿姐在一块就很好。”
“嗯,是挺好的。”我回答他。
褚珀嘿嘿笑:“阿姐你不是想到衙门去谋个差事么?今后可不可以让我见见那位大人?”
“这么崇拜他?你都不知道他究竟是不是个好人呢?”
“肯定没差的!阿姐,好不好嘛!”褚珀央求道。
我答应褚珀:“好的,一定让你见到他。”
褚珀得了保证,就开始赶我:“那阿姐你快去温书。”
真是有了新大人忘了旧阿姐。我只得起身去复习。
三天后,陈子敬出任平春县县令的榜张贴了出来。平春县有身份的人家还有富户俱在打探陈子敬的性情爱好,暗地收罗字画古玩,准备好拜帖,派人在城隍庙外候着,只等着陈子敬的出现。
当县衙里传出陈子敬已到任接印的消息后,各路人马都坐不住了。他们派出的小厮竟然都没能在城隍庙里探到陈子敬的身影,而陈子敬竟然已接印上任了!这是怎么一回事?大家都不明白。
县令上任是一县的大事,县令进县衙接印前,须得先拜庙。自行斋戒肃严三日后,在城隍庙里祷告神灵。一般县令会乘八抬大轿,或骑高头骏马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