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明白他为什么来。自梁敏在爹爹下葬那日出现起,我大概明白了他们的来意。无论是陈子敬还是梁敏,都没有关系,路是我一步步走成这样的。我没有资格怪罪别人。
我认命。
他们为了私盐案子,布下了局。与我没有交集,我只是被搅和进来。谁叫我恰巧出现在汤府花园,谁叫我瞒下册子来源,谁叫我要把册子交给他而不选择回家,谁叫我想为为他解案。他们没设想过我,是我自己一脚踏进了迷局,是我愚钝看不清,与人无尤。
可案子结了,葬礼完了,他还来做什么?
厨房木门吱呀一声,正入神的我吓了一跳,立刻站起来。
门口立着的云岫没想到我这么大的反应,似乎也呆了下,才道:“水,好像煮开了。”
“噢。”我缓过神,倒水入壶。
“那位大人为何来?”云岫声音很轻,被风一吹便散。
为何来?我如何知。我心里烦乱,把茶壶杯子放入托盘,定了定神,才出了厨房。
却见陈子敬独坐院中,侧影清矍消瘦,发尾被风带起,垂着眼睛不知看向何处。神色一如朱梅王卓刚被捕,我去求见他时。我心头的烦乱躁意,不自觉消散平复,平生了寂寥。
“大人请喝茶。”我斟了一杯,递给他。
他端着杯子,许久,抿了口。
我捧着杯,低头想着心事。
“与我同去京城罢。”
我似乎听见了这句话,不真切,抬头看向他。
“阿良,与我去京城罢。”他的神情认真,眼神肯定。
他的眼睛一向幽深冷淡瞧不清,这次却看明了,是那样诚恳温柔。我怔住,我听到了,看到了,却无法理解。
“不。”
我已经这么回答了,在我理解之前,答案几乎下意识的出了口。
他眼里的光彩骤然暗淡,如幽井般。
于是,两个人就此沉默。
我有点慌乱,眼睛立刻飘忽起来。
褚珀和云岫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院中,褚珀有点可怜兮兮的望着我,云岫则寒着脸不吱声。
“褚珀……”他脸上的神情我不敢再看。
褚珀慢慢走过来,低头拉住我,又慢慢转过身,对陈子敬行礼。陈子敬手抬起,招了下,示意褚珀过去。褚珀回头看了眼我,乖乖走到他身边,亲昵的样子。陈子敬轻轻拍了拍褚珀的头,什么话都没有说。
不知什么时候风停了,空气胶着不动。
过了片刻,他放开手,自己推着轮椅到了院门。
“大人来平春是为私盐案。” 我在心中徘徊许久,还是说出口。
陈子敬身形僵住,许久,才沉声道:“对不起。”低得似叹息。
陈游之从外面进来,神色复杂的瞟了眼我们,推着他走了。
对不起。陈子敬这么说,陈游之也这么说。
为什么要道歉,为何道歉,明明他们谁都没有对不起我。我自己做错,我会改过,会弥补。别说对不起,我不要当受害者。
听着声音远去,我长长呼了口气,颓然倒在躺椅上。
“阿姐……”褚珀有点担心。
我捂着脸,闷闷道:“我没事,就是累了想睡会。”
褚珀想上前,被云岫拉着进了屋子。
脚步声渐轻,院子里又余一人。
草木香气在空气里蒸腾,水珠从指缝间,一滴,一滴,落在干燥藤椅上。
作者有话要说: 昂呀,新年想写开心点的。。偏偏卡在转折点。。。
元旦快乐!(^o^)/~
☆、访客
哈,我看着院外这人,几乎立刻无奈冷笑。
奇不奇怪,我家小院平素无什访客,这两日却频有人来。好在今日来客讲究礼貌客套,没有径直闯入,而是叩响了门扉。
赶来开门,院门才开,我却后悔了,早该关门谢客。
门外这人,若我未记错,与第一次见时不同。上元那夜,酒楼偶遇,她是西北商人。西北口音,微黑肤色,两颊些微高原红,富贵华丽衣衫,疏朗豪气脾性,无一不是西北富商的标志。
然而眼前这人——除嘴角小痣依旧——白皙脸颊,鬓发低垂斜插玉钗,青烟色衣衫素雅不俗,娴雅雍容姿态。呵,她怎会是西北商人。
“褚书吏,可是不方便?”她客客气气的问道。
可是,她来做什么?我忍不住皱眉:“有何事?”他们太多秘密,如非必要,我实在不想过多接触。
“无事,在下今日是为拜会褚书吏而来。”
“不必,谢谢。”我说完后退,预备掩上门。
“大胆,我家主人……”李扶风不满,霜寒面色。
“扶风!”梁敏稍提音量,喝止了她。
李扶风止了声,埋下头。
梁敏一脸歉意道:“疏于管教,多有得罪,还望见谅。”
啊……来这套,我冷淡看着。
“阿良姐,怎么了?”云岫声音在身后传来。
褚珀、小宝也停了笔,立起身。在沙盘边练字的他们仿佛感受到我的情绪,防备的姿态。
梁敏温和道:“可否进屋一谈?”
我不置可否,转身进屋,三个孩子随我走入堂前。梁敏跟着进了屋,李扶风留在院里。
“请坐。”我倒了杯茶放到她面前。她微一颌首,自然的接过。纤长柔润的手指,习惯被服侍的女子。我哂笑:“非梁老板,又该如何称呼?”
她有些诧异,顷刻笑起来:“在下乔燕歌。”
乔燕歌,我重复这三个字,似在哪听过,一时想不起,不由谨慎道:“不知乔小姐为何来?”
她闭眼嗅茶香,微微一笑。
“乔小姐可是吏部乔尚书府上?”云岫端坐着,开口点破。
乔燕歌仔细打量云岫,些许讶异,赞许道:“不错。”
吏部尚书之女乔燕歌,是她。陈子敬进士及第,殿试由圣上钦点为榜眼,而乔燕歌就是当年新科状元。陈子敬上任前,学堂里八卦纷飞,怎么没听过?仪容文采俱是一流的二人,京中皆负盛名的二人,还令圣上为难了许久呢。
蓦然忆起自学堂回来,与爹爹说起,爹爹还曾道以陈子敬才能家世,出任平春县令岂不屈了才。
原是如此,早有因缘。
“周公子如何知?”乔燕歌笑问。
云岫行礼,敛衽恭顺道:“乔小姐乃大家之女,出身不凡,小仆寒微,哪里得识。不过自幼爱听酒楼巷陌说书弹唱,小姐尊名大约是自彼处听得的。”话落垂手立着,一脸沉静无邪。
“啊。”乔燕歌淡淡应了声,神情微妙。
莫名想发笑,我幽幽道:“周公子,烦请你带褚珀、小宝去院中习字罢。”这莽撞的孩子,张牙舞爪也须得看对象,如此做法可无好处……不过,有些趣味,我欣赏。
云岫颔首,恭顺行礼告退。
乔燕歌摇首轻笑:“有点意思。”垂眸喝口茶,方道,“私盐案破,褚书吏功不可没。案子查了很久,差点出了纰漏,多谢你了。”
“不敢。”官方慰问代表么?
“听说褚书吏为此受了伤,可好些了?”
“多谢,还行。”
“听说当时情形危急,褚书吏英勇非常。”
“却是谬传。”她想说什么,特来夸赞我?我看不像。
“是么?无论如何,多谢你护住了陈大人。” 她眼里意味深深。
啊,是这样……
心情微妙,眉头反而舒展:“职责所致,非我之功。”
她从容道:“褚书吏不必谦虚。朝廷赏罚分明,你既有功于朝廷,理应得奖赏。不知褚书吏要何封赏,请告予我知,我好向圣上禀明。”
封赏?不由自嘲:“我有何功劳可言,实在不敢妄言,乔小姐不必费心。”心中却想,若有复生灵药,倒想求得一枚,其余我也不想求。
她微微一哂:“官位品级、金银财帛、田地房屋、奴仆佳儿,褚书吏还可好好想想。”
“多谢,真的不必。”我冷淡道,却是心灰意冷。
王法皇令士家豪族,无一不是左右棋局的黑手,翻手云覆手雨,游戏规则皆由她们制定。我纵然卑微,也不想似蝼蚁去奔命,若哪日再无意踏入迷局,或许尸骨无存。惨淡收尾,我不是不怕的。向圣上讨封赏?可不是好主意。不如好好带着褚珀,安心生活为宜。
她垂眸,眼睫如蝶翅覆下:“褚书吏风骨可嘉,昨日陈大人来也未能说动。”
昨日……他邀我同去京城的缘由,我不愿想。即便他们高高在上捉摸不透,即便我地位低微,也不愿似透明被一眼瞧清。不平等的关系,未知的旅途,我不会盲目介入。
倒是她,今日说来绕去,不过为了陈子敬。她以为是什么?话里话外透露不一般,上位者的姿态谈封赏。担心我攀附权贵,借机拉着陈子敬不放么?那她大概弄错了。
多谢我救陈子敬……哈,不敢,我是为自救。
懒得虚与委蛇,直看向她,说道:“你乔装作西北商人来平春,是为私盐案。”
她平和点头。
我继续道:“当日是你把册子放于我身。”
“当时情形紧急,不得已为之。”她大方认下。
“既如此,为何不直接相告,让我去找大人?”
“当时不知能否信任你,不敢妄动。”
“那为何还把册子放到我身上。”
她很坦诚,眼神清澈:“最后决定赌一把,赢了,命回案破。”
我冷笑:“若被抓,我岂不当场死?”周文质当晚反常举止,是为救我。若无她解围,我就被汤府带走了,今日再无褚阿良,汤府后院又多一具尸骨。
乔燕歌竟然笑了下:“我也是以命相搏,最后总能救出你的。”
如无事人般。我心里垒砌愤慨,情绪破土。她眼神始终清澈,没有悔意。若再来一次,她还会如此。对于她,不过一步棋。
棋落,无悔。她早已习惯。
愤慨不平,我会慢慢踩平了它,但是现在……
我深吸一口气:“那赵毅呢?”
她沉默片刻,道:“是我的失误。”眼里泛着剑光般冷,对我道,“但凡要有所成就,总有牺牲。”
她的眼神里,有成大事者的特质。一将功成万骨枯,我知道这个论调。我理解,但不接受。无法心安他人的牺牲,也不愿意为这样的理由牺牲,所以建立功名从来不适合我。
“不才在下只愿为一介草民。”我如是说。
她不以为杵,平和以对。
话不投机,再说无益。她起身离开,临出门,还是道了句,“明日便要带人犯回京,褚书吏想法若变,可在此之前告知。”
“慢走。”我在堂内道。
她垂首一笑,风姿无限,缓步离去。
茶已冷。
明日启程回京,她,还有陈子敬。
哈,案破,他当然要走。
与我同去京城罢。哈!
“阿良姐。”云岫注入热茶,温柔呼唤。
他眼眸中映出的人影,却是满脸惨淡疲倦。
作者有话要说: 看官们有么有觉得乔燕歌这名有点熟捏?
HIAHIAHIA~回看第四章第四章~
。。到处是秘密。。。
☆、夏日
传闻押解案犯回京的队伍半路遭遇了突袭,死伤不少,押解官兵奋力清剿,大获全胜。
传闻刑部严苛审讯,参与贩卖私盐者尽吐实情。刑部严惩,多判死刑。行刑场血流满沟壑,尸首横卧,头颅四散。是谓开朝私盐第一大案。
传闻圣上收到本名册,册上记录受盐贩贿赂之官员。圣上勃然大怒,收受贿赂者,免官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