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浑身血污,身上已经没有一块肉是完整的。要不是她的声音和那个同心锁,她都要认不出来了。而且,看那伤口……
是尸蛊咬的。
秦倩心情沉重起来。
老妪的惨状与数年前的秦家众人何等相似。不同的唯有老妪是自己召唤来尸蛊,却反受所害,也算她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但秦家却是平白受了无妄之灾,怎能令人不心生怨忿?那尸蛊究竟是什么东西!
老妪继续向她爬来,身下拖着一条长长的血痕。□□在外的内脏破碎不堪,流了一地。可她还是径直向她爬来。
突如其来的冰绡横立在老妪面前,扬起淡淡的轻尘。
老妪终于不再前行,而是抬起僵尸一般的脸来,凸出的眼球布满了血丝,淬毒的目光狠狠地瞪着她。
秦倩手里抓着冰绡的另一端,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你要做什么?”
秦倩面色很冷。
她不知道老妪到底在打什么主意。老妪并不是那些尸蛊的真正操控者,但是她受的那些伤没有一处不要命的,可她却是拚着最后一口气来找她,难保她会做出一些疯狂的事来。
“我来找你,因为我不甘心。”
秦倩没有说话,心底却爬上了一丝困惑。
她不甘心为何要来找自己,还是这又是她背后主使者的诡计。
像是看破了她的猜疑,老妪嘴角裂开一个恶毒的冷笑:“我是为了自己来找你。”
“你自己?”
“你一定在想,我设计害你,差点令你死于非命,怎么还有脸来找你?可要不是你,我也不会落到这个下场……方馨。”
“什么?”
“我的名字,方馨。”
那年,从未开花的海棠老树突然冒出芽来,不过短短几日,艳红的花色蔓延了十余里,青天映照下几乎要燃烧起来。就是那时,我遇见了司戚商……
……
司戚商在而立之年就从一穷二白的穷光蛋跃升为江南首屈一指的富商之后,街坊茶肆间所津津乐道的话题□□不离他。除了谈他的传奇一般的事迹,更多的话题,还是围绕着他的风流成性展开。富可敌国的产业,加之一副好皮囊,一口甜言蜜语,倒成全了他一肚子的花花肠子,不仅娶了老王爷如花似玉的孙女,还另外娶了几房的姬妾,更别提他散布在天南地北的莺莺燕燕。
方馨是他在苗疆游历时结识的。
毫无例外的,他俘获了佳人芳心。虽然当年他已四十有三,而方馨不过二八芳年,但方馨还是不可抑制地爱上了司戚商。
也许是因为海棠花太美,迷乱了她的眼;抑或是他说要娶她时的深情款款,一生一世不分离的诺言冲昏了她的头脑;就在那夜,她把自己交给了他,无论是身还是心。可不过几日,司戚商却不知去向。
他是临时有事才离开的,不是不告而别。他说会娶她的。一定会的。
方馨这样安慰自己。
的确是有要事!他身怀六甲的妻子动了胎气,他赶着回去看他唯一的血脉。
可她不知道,甚至下了决心等他。这一等,就是十年。
这十年里,方馨不是没怀疑过司戚商对她的感情。但沉浸在情爱的女子总是愚蠢的,她选择相信司戚商,这个只见过寥寥几面的男人。倘若不是她的父母强行给她订下亲事,她也许会一直等下去。也是那时候,方馨才慌张起来。
她把他当成最美好的秘密藏在心里,不让任何人知道。可当她想乞求父母退婚,她已有心上人时,她却发现,对她而言,他又何尝不是个谜。她连他的全名都不知道,她只知他的一个字——商。
时间不容许她细思两人相处间的破绽。当婚期一天天逼近,她却表现得出乎意料的冷静,只因为她生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她没有反抗,顺从地听从父母的安排出嫁了。洞房那夜,她在交杯酒里投毒。男人当场毙命,她又毒死她新买的丫头,换上她的嫁衣后,放了一场大火后,收拾了金银细软潜逃了。
潜逃的过程很顺利,毕竟没人会想到新娘子会在自己的大喜之日就纵火潜逃。更何况,新娘子的尸体也在大火之中呐。但是,寻找司戚商的过程却是异常的辛苦。可是当她历经千辛万苦站在他面前时,换来的却是他的嫌恶:来人,把这叫花子打发了。她一下子就哭了,不是因为侍从的粗鲁推搡,而是因为他的冷漠。她挣脱侍从的桎梏,抓住他的手哭喊:“商,我是方馨,方馨呀!”
她不知道他的名,但他一定会记得她的,他说要娶她的。
可是,他却是狠狠地摔开她的手,厉声喝道:“什么方馨,我不认得叫花子!来人,还不快把她拖下去!”
简直就像整个世界都崩塌了一般,方馨无力地瘫坐在地上恸哭,眼睁睁地看着他从卑微的自己面前趾高气昂地离去。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讥讽之声也越来越大:
又一个向司大老爷讨情债的了。
未必,她这幅模样,我都看不上,更何况万花丛中过的司戚商!
大概是脑子有病吧?
也许是骗子。
……
原来他叫司戚商!
方馨的脑中轰的一声炸开,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她冲出指指点点的人群,直奔出城外。她摔倒在河边,河水清晰地映出她的倒影——
她尖叫了起来,一直,一直地尖叫。渐渐的,哭声代替了尖叫声。
她在河里看到了什么?她看到了一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女人。她那么脏,那样的丑陋,怎么会是自己?一路的风餐露宿,将她摧残成一个彻头彻尾的丑八怪!
扑通一声,她投入水中,就像一块石头落水,瞬间就没影了。安安静静地,也没有一丝的波纹,好像都死了一般的寂静。
突然,她的头冒出水面,她的眼睛迸射出狂烈的仇恨,一字一句似从牙缝挤出,带着森森寒意:“司戚商是吧?说好的娶我,死也得娶!”
一年后,万芳楼出了一位几十年来最炙手可热的头牌花魁。这位花魁不仅弹得一手的好琵琶,容貌更是美得惊为天人。为了博取美人一笑,一掷千金的大有人在。有时甚至冲着她一句似真似假的玩笑话就打了起来,闹出了人命。但却丝毫不影响嫖客对她的追捧。这位花魁名唤方馨,正是被司戚商嫌弃的方馨。
她没有改名,司戚商却没有发现。只是每日都往万芳楼跑,与其他嫖客一样翘首盼望方馨的出场。殊不知方馨就站在帘后,摸着自己光滑的面颊,看着人群里的司戚商得意地笑。
果真没有不好色的男人,也不枉她为这幅皮囊做的那些事。
想想一年前,她是多么丑。
幸好她懂得一个秘术。只要画个秘符,贴在美貌的姑娘身上。用她温热的鲜血沐浴,再留下女子的心头血混合着该女子完整的骨灰喝下去。然后……然后就有了名冠江南的花魁方馨。
很快,司戚商成了她唯一的入幕之宾。为讨她欢心,司戚商送了一个同心锁,上面刻着二人的名字。他几乎将她捧上了天,她再次爱上了他。她的爱让她几乎都忘了他的无情,他的欺骗,还有那苦苦等待追寻的十余年。她私底下甚至偷偷抓女子采血来保持美貌,因为他喜欢啊。
但快乐犹如水中倒影,一碰即碎。司戚商在一个多事的老和尚带领下撞破了她采血的过程,结果……
结果,就不消说了,她被那和尚以妖孽之名锁了起来。
她满心的恨呐!她恨那个秃驴,更恨司戚商!他不仅不念旧情,还要那秃驴杀了她这个妖孽。她之所以能活着还是因那秃驴不杀生的缘故。
至此,又是十年。在一个人的帮助下,她终于逃了出来。这一次,她没给他伤害自己的机会,她杀了他。当天,她披着火红的嫁衣,戴上凤冠,与司戚商成亲了。这是他欠她的,迟来二十年的婚约。
她抱着他,病态的满足:我们终于在一起了!我们永不分离。
这样的誓言能持续一辈子吗?不能,更何况其中一人还是死的。
不出几日,司戚商的尸体开始腐烂,伴着酸腐的臭气。一开始她并不在意。可是时间久了,她就受不了了。渐渐地,她不再抱着他入睡,也不再同他说话。嫌恶渐渐在她心头盘旋。
这种感觉起初还是隐隐约约的,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竟渐渐膨胀,到难以把持的境地。直到有一天,司戚商的眼珠居然突然掉下来滚到她脚边,她抬头,鼻尖正对着他的脸。
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左眼全都沤烂了,流着浑浊的脓水,几乎看不见眼球。右眼处则是完全没了眼球,只剩一堆烂肉……
她再也看不下去,奔出屋子大吐特吐起来。
那是她一直爱着人的脸吗?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可怕?她付出了那么多,只能等到一具行将腐烂的白骨吗?她不甘心,不甘心啊!
她越想越悲凉,涕泗横流。
那日之后,她将司戚商的尸体弃之不理,也不安葬他。
她想,他对她这样的无情无义,她为甚么要让他入土为安?
更多的时候,她在回忆。应该说往事如一帧帧画面浮现在她的脑海里。渐渐的,她发现司戚商其实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优秀了。初见时,他还算英俊,尚未见老态。但十余年后,再怎么保养还是难掩老态,不过是还算年轻的老头子。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让她奋不顾身地爱着呢?
当她惊觉自己在想什么时,一阵恐慌在那瞬间攫获她的心脏。她的脸涨得通红,不知是气愤还是羞愧。
不不不。
她阻止自己。
她这是在想什么?如此不就是在质疑自己的爱吗?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矛盾纠结成恶毒的藤蔓,在她心里生了根,长了刺,把她的心直刺得鲜血淋漓。
头痛欲裂,她冲了出去。
这一次,她发现了。无论她往哪里跑,怎么跑,最终都会跑回那个屋子。就像一个诅咒。
自己曾说过的话,仿佛就在耳畔响起——
我要一个只有我和他的地方,永不分离。无论付出怎样的代价,我都在所不惜!
方馨说完她的故事,淬毒的目光依旧狠狠地瞪着秦倩。
这样的经历的确非常人所能忍受,方馨的所作所为秦倩无意加以评价。在方馨的叙述中,透露给她一个很重要的讯息。
她问:“那个人是谁?”
方馨的目光一滞,随即冷冷一笑:“你倒挺聪明的。没错,当年放我出去找司戚商报仇的人,就是让我在那个鬼地方等你的那个人。”
“他是谁?”
“我不会告诉你的。”方馨眯起眼,露出刻薄的狞笑,“我死了,你也别想好过。”
秦倩正琢磨她的话,却见方馨狞笑的脸忽得融成一团,张了眼似的蒙住了她的脸。
她几乎不能呼吸。
整个世界只剩下方馨淬毒的笑声!
这种任人宰割的滋味她已无法承受,她拚却最后的一点力量,狠命地射出冰绡。
新鲜空气霎那间涌入。失去了那团人皮的束缚,秦倩无支撑向后倒去。身后,是深不见底的黑洞,方馨的声音却是如蛆附骨般钻入她的意识——
“君心负妾心。怨呜琴恨孤衾。钿誓钗盟何处寻,当初谁料今。”
“啊——”
惊惧之下,秦倩猛然睁眼。
还是在她自己的房内,却是明净许多。她默然,一颗心跳得剧烈。
“做噩梦了吗?”
成殇问她,眉间因担忧而紧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