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有些东西早已渗入骨髓,埋在血管的深处,那些自以为是的遗忘,其实不过是它们暂时沉睡了而已。如今只需要一个背影、一个声音,就会被轻而易举地唤醒。
这次台风在沂市肆虐了两天,直到第三天才终于渐渐停了。恰逢周六,下午太阳出来,天气倒比台风之前更加炎热。
南谨接到电话的时候,正在家里大扫除。因为要保持通风,所以她没开空调,只是将所有窗户都敞开着,拖完地板已经出了一身汗。
南喻在电话里听她气喘吁吁的,还以为发生了什么事,结果听说她在做卫生,不由得哧哧笑道:“要不要我过去帮忙?”
“不用了。”南谨搬了张椅子进浴室,准备擦镜子和灯罩,她一手拿着手机,一手扶住椅背站上去,“你有什么要紧的事吗?如果没有,就先挂了。”
南喻本能地匆匆“哎”了一声,像是要阻止她挂断电话,然后才仿佛稀松平常地问:“姐,晚上要不要过来一起吃饭?”
结果没想到,南谨竟然一口回绝她。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那天的故事没听完,心里一直惦记着,是不是?”南谨冷哼一声。
有个太聪明的姐姐真是个麻烦事。
南喻愣了一下,就忍不住哀叹起来:“用得着这么犀利吗?一眼看穿别人的想法,这样也太无趣了吧。从小到大跟你在一起,总是衬托得我傻兮兮的。”
南谨笑了一声:“你才不傻。只不过,比我稍差一点而已。”
南喻当然不傻,她平时最懂察言观色。南谨越是这样轻松调笑,便越是让南喻不敢开口继续追问当年那段往事。
收了线,南谨将手机扔在洗手台上,无意间抬头看见镜子中的自己,动作不禁顿了顿。
为了打扫方便,她只穿了件家居的背心和短裤,汗水打湿了前襟后背。她慢慢侧转过身,将紧身背心从下往上撩起一截,只见本该光洁的腰背处,有数道浅浅的疤痕。那些疤犹如一条条丑陋的虫子,弯弯曲曲纵横交错。由于当年背部受伤最严重,后来即便做了修复手术,仍旧不能完全平复。随着时间一年一年过去,疤痕的颜色渐渐褪成了浅褐色,但却永久地留在了那里。
她还记得以前,萧川似乎很喜欢她的背。曾经无数个清晨和深夜,他的手总是习惯性地在她的后背流连,而他的手指仿佛有一种特殊的魔力,明明只是不经意地抚摸,却像是最柔软的羽毛划过,让她觉得又酥又麻。
她从小就怕痒,所以经常就这样被他从蒙眬的睡意中吵醒,眼睛都还没睁开,便下意识地去躲。可是哪里躲得过?虽然床那么大,可无论她避到哪里,都会被他伸出手臂轻而易举地拽回来。
而他这人既自私又霸道,只是为了自己享受和好玩,根本就不顾及她睡没睡醒。她越是想躲,就会被他惩罚般地禁锢得越牢。
后来有一次,他凌晨才回来,洗完澡也不肯睡觉,就那样侧靠在床头,手指在她的背上玩得不亦乐乎。她正做着美梦,忽然觉得腰上一阵轻痒,硬生生清醒过来。卧室里没开灯,但是借着窗外的月光,可以隐约看见他似笑非笑的表情,她气坏了,怎么感觉自己就像他的玩具一般?
她忍无可忍地拍开他的手,在黑暗中瞪他,也不管他收不收得到自己想杀人的眼神:“请问萧先生,这样好玩吗?”
“什么?”他似乎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大半夜的不睡觉,在我背上摸来摸去,这纯属骚扰。”她控诉道。
“哦,”他听后笑了一声,撑着头侧躺着看她,慢悠悠地说,“谁叫你的皮肤这么光滑,背部线条又这么漂亮呢。”
他在夸她。
他一向极少这样直接地赞美什么,可是他竟然这样赞美她。
忽然之间,好像被吵醒也不是那么严重的一件事了。她甚至有点暗暗得意起来,结果一时恍了神,他的手已然再度欺了上来。
“你睡你的,我玩我的。”他说得理所当然。
得到难得的赞美,她决定不再和他计较,可是哪里还能睡得着?索性翻身扑过去,凑到他面前闻了闻,立刻皱眉说:“喝酒了。”
“嗯。”
她最讨厌酒味,忍不住又伸手去推他,十分嫌弃:“离我远一点。”
结果他躺在那儿纹丝不动,反倒手臂一伸,轻松地将她圈进怀里。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她被迫靠在他胸前,声音听起来仿佛是从他胸膛里发出的,又低又沉,还似乎带着一丝白酒的醇香。
她心中微微一动,几乎想都没想就说:“那就别在江湖里了。”顿了顿,又说:“我们一起走吧。”
他被她逗笑了:“走去哪儿?”
“随便哪里。”她伸手抱住他的腰,像只小猫似的主动往他怀里蹭了蹭,连声音都是娇软的,“好不好?”
他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倒更像是在哄小朋友,显然并没把她的话放在心上。
她渐渐沉默下来,也忽然清醒过来。
其实她知道自己不过是痴人说梦罢了。这江湖,他离不开,也不会离开。
而她刚才在那一刻,居然犯了傻,竟会提出那样的要求。
他很久都没再说话,她也似乎又有些困了,松开他打了个哈欠,翻过身重新回到自己的枕头上去睡,离他远远的。
然而他这一回却没有再轻易放过她,整个人在下一秒便直接压上来,温凉的、带着酒气的嘴唇开始在她耳边流连……
南谨突然摇了摇头,迫使自己从这样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明明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但有些情景却还是清晰得如同近在昨日。她的心情仿佛受了一点影响,连剩下的一部分卫生都懒得认真去做,冲了个凉后就出门了。
赵小天已经在律所里等候多时,见到南谨出现,他立刻送了一杯冰咖啡进办公室。
“刚才在楼下店里买的。”
“谢谢。”南谨接过杯子搁在一旁,抬头问,“客户和你约了几点?”
“三点半。”赵小天看看手表,已经是下午三点一刻了,“不过,他刚才打电话过来,说会稍微耽误几分钟。”
“嗯,那你先去把会客室准备一下,等客户到了再来叫我。”
“好。”
赵小天出去后,顺道替她将门掩上了。南谨看着那杯冰咖啡,塑料杯壁上渗出点点水珠。其实她已经戒掉咖啡很久了,但犹豫半晌,到底还是喝了两口。只是这久违的醇香加上冰凉的口感,仍旧没能让她缓过劲来,只感觉脑袋还是晕沉沉的。
她这段时间睡眠不好,时常突然醒过来,然后就是整夜整夜的失眠。
因为不想依赖药物,只能靠自我调节,其实在这种情况下,更加不应该接触这种刺激性的饮料,但她现在精神欠佳,连多说两句话都觉得疲惫,状态实在太糟糕了。为了一会儿能够顺利地接待客户,也只能靠这杯咖啡来提神了。
三点四十分,赵小天敲门进来的时候,南谨正靠在椅背里闭目养神。
赵小天站在门边探头进来说:“南律师,他们到了。”
“好。”南谨很快睁开眼睛,稍微收拾了一下便径直走向会客室。
因为是周末,律所里只有一部分同事在加班,每个人都在自己的位置上安静地忙碌着,几乎没人交谈,只间或有些电话铃声和传真机的声音。
经过外面大办公区时,恰好碰到姜涛一边低头翻阅资料一边走过来。
他看东西十分专注,两个人差点儿撞了个正着。姜涛这才抬起头“哟”了一声,不由得仔细看了看南谨:“怎么,你今天还有事?看你脸色不太好啊,是不是病了?”
“约了个客户见面。”南谨深呼吸两下,希望这样能令自己看起来更有精神一点。
“嗯,”姜涛略一沉吟,才又严肃地叮嘱,“那你先去忙吧。但如果身体不舒服要及时说,别真的病倒了。”
南谨点点头:“我明白,谢谢。”
赵小天将客户安排在第三会客室,这个房间虽然不是最大的,但是光线充足明亮。宽大的落地窗外正对着环球金融大厦,那是沂市新商业区的坐标式建筑,三十六层的蓝灰色楼宇高耸在金色的艳阳下,犹如一道笔直的剑,钢筋玻璃混合幕墙反射着隐约的光芒。
律所一共设有五间会客室,就属这第三会客室的视野和风景最好,但南谨向来很少用到这一间,想必是阿雅交接工作时忘了将这件事告诉赵小天了。
南谨在门口停了两秒,才在赵小天的陪同下走进去。
长方形的会议桌前坐着一个年轻男人,正神情悠闲地喝着律所接待客人专用的大红袍。见到推门而入的二人,他一手端着茶杯,冲着门口微微挑眉,脸上的笑意十分爽朗,主动打了个招呼:“嗨,南律师,我们又见面了。”
南谨怔了一下,似乎根本无心回应他,很快地便将目光移到了另一处。
落地窗的百叶帘全部高高拉起,整面明净透亮的玻璃被烈艳的阳光映成浅金色。
窗前还站着一个人,他穿着最简单的深灰色休闲衬衫和黑色长裤,却因为衣裤的剪裁无比合身利落,将整个人衬托得瘦削挺拔。也不知他正在看着窗外的什么风景,似乎看得有些出神了,连门口的动静都没能让他立刻回头。
南谨隔着一整间会客室的距离,定定地看着那个背对着自己的男人。他没有说话,没有任何动作,甚至只是一个安静沉默的背影而已,周身却仿佛环绕着一股极强大的气场,倒好像这里并不是她的地盘,而是他的一样。
她从极短暂的惊愕和怔忡中清醒过来,只觉得手脚发凉,下意识地想转身就走。结果脚下刚一动,窗前的男人正好在这时转过身来。
他站的位置有些逆光,整个人都像是陷在一片巨大的交错光影之中,只剩下一个模糊而俊挺的轮廓。其实她甚至都看不清他的表情,却仍觉得那双沉郁深邃的眼睛正直直地望过来,就这么望着她,锋利得像一把剑,仿佛能刺穿所有的保护外壳和伪装。
她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包括那个正在悠闲喝茶的余思承,他们两个来这里干吗?
南谨只觉得这会儿脑袋更晕了,那杯冰咖啡的效果微乎其微。恍惚间只能回头去找赵小天,后者大概是接收到她混乱的眼神,从中读到了一丝询问的意味,虽然感到奇怪,但还是连忙介绍说:“这位就是余先生。”他用手势比指着的是余思承,至于那个站着的男人,刚才领着他们进来时,对方并没有自我介绍过,因此他也不认识。
南谨一时没吭声。
赵小天愣了一下,隐约意识到这中间恐怕是出了什么差错,但又实在想不通哪里出了问题,只好轻声问:“南律师?”
过了两秒钟,南谨才低低地“嗯”了一声。其实她的脸色依旧有些泛白,但好歹神情渐渐恢复了正常。她迈开步子走到会议桌前,对着余思承说:“余先生,你好。”然后又看了眼那人,微一扬眉:“这位是……?”
“萧川。”男人的声音沉冽如冰水,他不紧不慢地离开落地窗边走到会议桌前,在她对面坐下。
如今这样近的距离,南谨终于能够看清他的脸。
五年的时光过去,他的样子仅仅是清瘦了一些,五官依旧英俊得近乎锋利,只是在眼角和眉宇间多了几道极浅淡的细纹。
她离开他的时候,他三十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