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颜北将洛叶托付给了挚友罗轻笑,从此之后,一直到他死,洛叶再没见过父亲一面。
说起来,洛叶算是罗轻笑养大的,这个传说中的天下第一,温柔而严厉,几十年也不见老,鹤发童颜,常常把个小娃娃丢进最危险的泥沼里,洛叶要想活下去,就得杀人。
她的双臂,本是不能动武的,罗轻笑便请来阮七,替她诊治,最终以酒为引,化开筋脉,洛叶自记事起,每日泡在酒坛中,少则一个时辰,多则大半日。
洛叶的武功,可以算是速成。
暑九过荒漠,大雪偎深山,每一次,洛叶都几乎丢尽性命,她只记得师尊说,“以你的身世,若还想报仇,就得有这般本事,否则,江湖也不必入了,不如死在昆仑山上。”
幼年这些荆棘,非但没把洛叶磨成钢筋铁骨,反而让她怕疼怕得要死,整日畏畏缩缩,贪闲偷懒。
她才收拾东西下山的第一个月,就认识了一个热心肠的江湖人,教洛叶如何赚钱花钱,如何在这尔虞我诈的红尘里活下来。
当然,最后一课,是这人拿生命教她的。
洛叶胸口的伤,到现在都偶尔会疼,被人从背后捅入,一个对穿,要不是师尊不放心,仍然悄悄跟在后面,她哪还有命活到现在。
当然,洛叶也没让自己吃亏,她一枪回捅,劲力四散,把那人的身体扯得四分五裂,这不是她杀的第一个人,却是她杀的第一个朋友。
不过这些苦难,现在想来也不过过眼云烟,洛叶早就忘得七七八八了,她容易满足现状,一座茅屋能避风雨,一壶小酒能热心肠,屋子里有哥哥有坊主,却还没来得及装下萧子衿。
小村庄里的大家已经在收拾包袱了,洛叶没什么家当,只管养好身子。这些天,萧子衿殷勤了许多,比之前更加粘人,洛叶无论睁眼闭眼,脑海里都是他的脸……
萧子衿这里处理完了大事,便谈谈情说说爱,等等完颜有晴来赔礼道歉,而完颜有晴那里却浑不似这么轻松。
他当日从魔村回去后,便看到一匹疲惫不堪的马停在驿馆门口,全身上下脏兮兮的,原本雪浪一样的鬃毛沾着砂砾和尘土,几乎看不出原先的样子了。
这马是金国的宝马,完颜泓将它赏赐给了一位护国有功的将军,但现在却这副狼狈模样,可见必有大事。
“怎么回事?”完颜有晴抚摸着马背上虬缠的鬃毛,韦飞絮立即上前道,“这马驮着个昏迷的人来的,我已经安排他到客房,并延医诊治了。”
“带路。”小公子的眉头一皱,吩咐照顾好神驹,随即跟着韦飞絮到了客房。
客房的床上躺着个貂毛短衣的中年男子,已经醒了,风尘满面很憔悴,嘴唇干裂开口,刚要说话,就崩出血珠来。
“殿下,殿下……”他连唤两声,眼睛似乎有些盲了,只能大概看见个轮廓,双手在空中乱舞,似乎想拉住完颜有晴。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完颜有晴把他的手握住,“你是费莫将军的卫士,为何不守在将军身边?”
“殿下……蒙古进攻墨取城,将军被围困半月有余,人乏粮绝,求殿下救命啊!”
这男子满脸悲怆,墨取城距离金国国都极远,却紧挨中原边境,想来是情急之下,又只逃出他一个人,他才决定冒险入中原,向完颜有晴求救。
“墨取城地处墨取山,是官商来往重地,受此压迫,居然无他人来援?!”完颜有晴的心里一紧,满朝当官的,朝野有隙,文武有隙,甚至同为封疆大吏,也有功过与城池之争。
而费莫好舍平素为人耿直,不懂变通,得罪同僚不胜枚举,他遭了难,周围都是袖手旁观者,怕是因此,才弄得这般地步。
抓着完颜有晴手掌的男子摇了摇头,他恳求道,“属下知道殿下有事在身,但我家将军身处险境,只有殿下能救,还请殿下顾念早年师徒之情,回墨取城挽回大局!”
“你先休息,墨取城的事,我就会想办法。”完颜有晴说完,又吩咐一旁低头站着的韦飞絮,“照顾好他。”
“是……”韦飞絮恭谨的点了点头,目送完颜有晴离开,他紧握的左手掌心里攥着一张纸条,上书“送人入府,收拾尾梢”八个字。
早自墨取城被围攻之日起,已有消息传入卜知坊中,连床上躺着的这个男人,都是阎王城的人护送而出,一路明岗暗哨,将追杀他的人全都料理,将他完整送入完颜有晴的驿馆。
一如既往的,韦飞絮想不通坊主的心思,不过他也懒得去想,坊主做事,向来有自己原因与底线,他只管听从安排,全心信任。
离了客房的完颜有晴站在院子当中,风簌簌的吹,天阴沉一片,似要下雨了,拖满亦章一声不吭的跟着他,江南纵比塞北温暖,近年来也越加严寒,过几日,雨结成了冰,满目一片苍白,他们也还没见过雪里头的小桥流水。
“备车,去相府。”完颜有晴缓慢言道,家中失火,明知借不来的水,也总要试一试。
蒙古兵力强盛,倘若一心要拿墨取城,他身边带的人根本不足以抗敌。而在金国内部,他到底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威信与功劳都不足以驱使那帮叔叔伯伯,现在唯有仰仗中原之力。
曾霄汉觉得自己最近很忙,都闲不下心来喝茶了,若是手艺练不好,等入冬煮雪之时,岂不又让卜知坊的萧丫头耻笑了去。
他叹了口气,拿棉布细细擦拭泼洒出来的温水,面前急匆匆地少年人高鼻陷目,俊朗贵气,但也过于浮躁了,不如赵思明,是个好的品茶对象。
“完颜公子所为何来?”
曾霄汉没有抬头,他把紫砂器与玉杯一样样过了水,好好的收拾起来,今天的悠闲被打个粉碎,不再适合泡茶,还不如暂且放下,做些其他风雅事呢。
“墨取城的事,相爷知晓吗?”
完颜有晴单刀直入,中原一向以中立自居,其实不过因为累年积弱,喜作壁上观,使得消息往来,尤其细致灵通,边境之争,贵为宰辅,曾霄汉应该早已有数。
“墨取城早年已归金国所有,就算今日土崩瓦解也与我中原无关,完颜公子要问的事我知道,但我不关心。”
曾霄汉微微笑着,他的手整了整衣袍,随意翻开一本奏折来,瞟了两眼便丢尽了茶水桶中。
“相爷!”完颜有晴渐渐按耐不住火气,他身边站着的拖满亦章赶紧安抚似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完颜有晴紧攥的手慢慢松开,放低了姿态道,“相爷,而今墨取城有难,你我之间毕竟存在利害关系,还望相爷援手。”
“利害关系?”曾霄汉笑了,这才抬起头来,打量着眼前的小少年,“当年,是我派人害你父亲于边境之南,与我攀交情的,是你的大伯,和我有仇的,才是你的父亲,公子这次来,难道不想捉拿青枫为难我?”
“相爷……“完颜有晴紧咬着牙关,他忽然将衣袍一撩,单膝跪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求相爷援手!”
“这是做什么?”曾霄汉伸手扶他,“快起来,快起来,我一弱国之相,怎担得起殿下一跪?”
曾霄汉想了想,又道,“我一文官,在军中并无威信力,圣上恐怕也不甘心帮你退兵,这样吧……你去找赵思明,他或许会有办法。”
“相爷……”完颜有晴还想再求,然而看曾霄汉的意思,已是毫无转圜,他只好站起来,道了声谢,与拖满亦章又往圣贤庄而去。
曾霄汉看着那少年离去的背影,忽然淡淡的说了声,“萧丫头,你可欠我一份人情啊。”
☆、太平乱世
拖满亦章有些担心自家的小公子。
完颜有晴不是贪图享受之人,性情谈不上温和却也不恶劣,他在金国的日子,虽不如意却也平安,本来没有必要陷进这般屈辱里头。
但拖满亦章也知道,小公子心里有天下,有责任,求不来援手,他决不罢休。
所以,他这个负责公子安全的人,只能默默跟着,看他出了相府,又敲响了圣贤庄的门。
中原的皇帝,其实已经名存实亡了,所有的权利,都掌控在这两个人的手里,完颜有晴没有选择,他只得放下高贵的姿态,为了墨取城来谈条件。
开门的是李思,他认得这位小公子,忙让人去通知老爷了。
原本该比相府热闹几倍的圣贤庄,现在也冷冷清清,负责洒扫的小厮和婢女大气不敢喘一声,李思有些尴尬,轻咳了两声,把完颜有晴安置到了大堂。
赵思明刚刚探望了赵良玉,好好一个王爷府世子,落得残废的下场,他虽然不在乎这几个孩子,却也要考虑自己的身份,赵闵有一半的异族血统,赵希铃又是女儿身,最终这圣贤王的称号,还是会落到次子的身上。
他这一世坑蒙拐骗赢来的名声,恐怕也要就此断送了。
“老爷,完颜公子来了。”报信的人不敢多话。
赵思明点了点头,算是听到了。
墨取城的事,似乎每个人都比完颜有晴知道得早,赵思明早就料到这位金国的殿下会来求自己,干脆避而不见,绕过了大堂,直接回书房。
完颜有晴被晾在空荡荡的房子里许久,左等也无人来,右等也无人来,他便知道赵思明的心思了,大金与中原毕竟是死敌,又怎么能怪他这个抗金英雄置之不理呢。
完颜有晴叹了口气,他手边的茶早就凉了,李思也给续上了很多杯,然而该露面的人始终不肯露面,完颜有晴看看天色,只得起身告辞。
“公子,这江南的晚风蚀骨,容易留下病根,您还是进车去吧。”拖满亦章跟在完颜有晴身后,亦步亦趋。
从圣贤庄出来后,这小公子就不发一言,低着头往回走,路过了自己的车架也不为所动。马夫只好挥着鞭子并行旁边,走两步停三步,慢慢踱着。
这时候,天空已经开始飘雨,夹杂着雪花,不大,却也湿淋淋的。
完颜有晴驻足在空旷的街上,他抬头看着天,冰刺一样的雨水灌进领口,没什么特别的感觉,跟故乡也差不多,冷而已。
“这才一天的时间……”
这才一天的时间,就将他从一个呼风唤雨的位置上拉了下来,他现在奔走无门,只能遥遥的感觉墨取城正一点一点的被人蚕食,城中饿殍遍地,血流成河。
“公子……”拖满亦章杀人的造诣很高,但要论政事却是半窍不通,帮不上完颜有晴多少忙,他只能轻声问,“若是中原当官的不愿相帮,那江湖里呢?”
一句话,提醒了迷茫的完颜有晴,他忽然翻身往马车上一跃,道,“去卜知坊!”
马夫得了指令,赶紧将缰绳一松,抽着鞭子就往卜知坊而去。
雨雪交加当中的卜知坊,冷冷清清的,琉璃碧瓦,水色淋漓,看上去静默如同横卧的巨人。
但里头,却是另一番的光景。
这帮人,没了萧竹音的约束,一个个的把本性都拿了出来,都是戏耍江湖的魔头,三更半夜的纵酒狂歌,骂天骂地,恨不得把万里江山抬起来放在肩膀上。
崔大夫是这里唯一一个规整自律的,被折腾了这两天,本来就不好的脾气,蹭蹭蹭往上冒火,睡也睡不安寝,一从药房里出来,就被浑身酒气的人揽住,非要灌个两三口。
所以,当卜知坊的门被敲响时,只有崔大夫一个人听见了,也只有他一个人还清醒着。
他叹了一口气,从院子当中横七竖八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