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罗小扁担的意见,收税就要“来硬的”,动手抄家绑人,钱自然就收上来了。可王保长不愿意这么做,这段时间,光是挨家挨户的训话就已经把乡亲们得罪了。大家以前见到王三官都笑,现在看到王保长都躲,再来硬的,非把“好人王三官”的名声丢光了不可。
俞二算盘的意思是“来软的”,把官盐的价格抬高,逼着村民多交钱。十六保的官盐都在王三官的手里,可他还是不同意这么办。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不得罪人还想办事?想怎么做,你自己看着办吧!”文管事武管事都火了,拍屁股一走了之,王保长只好宣布散会。
晌午,王三官正在吃饭,家里突然冲进来一个国军中尉和七八个小兵,气势汹汹的。
春节过后,13军89师开走了,换成89军新1 师到舞阳县驻防,十六保这里住着一个营部和一个工兵连。
领头的这位国军中尉是个副官,四十岁左右,南方人。一进门就问:“派给你们的慰劳品怎么还没送来?”
“已经送了呀?年前就送去的”,王保长赶紧找出捐献军需慰问品的收条。
“放屁!这是给八十九师的,我们是新一师!”中尉副官把饭桌子掀翻了:“你们只顾自己吃得好,当兵的受苦受罪就不管了,我看你像个汉奸。”
旁边的几个士兵也跟着嚷嚷:“把好东西都藏着,难道要留给日本人吗?”
“我们流血卖命保国家,你们还不知道拥护,真是败类!”
说着就砸屋里的桌椅板凳。
王三官赶紧鞠躬作揖说好话,又拿了几百块“茶水钱”,国军将士们这才和气了一些。这时,院子外面跑过一条狗,当兵的看见了,“啪、啪”两枪,然后拖着死狗扬长而去。
这枪声震得王三官的腿发软、心直跳。他看看手里的“捐献自愿书”:大米、白面、猪肉、羊肉、蔬菜、食油、香烟、柴草……林林总总列了一大张单子,限定第二天交齐。
无奈之下,只好再找两位管事商议。俞二算盘不吭声,罗小扁担板着脸问保长:“你说怎么办?”
王三官叹了口气:“能咋办就咋办吧。不凑齐这些东西,大家都要成杨黑驴。”
于是,罗小扁担就带着一伙保丁“来硬的”,翻箱倒柜、抓猪牵羊。慰劳品收齐了、人也得罪光了,村里的老头老太太堵在大门口骂:“天下乌鸦一般黑,王三官当了保长也是个作孽的货色!”
王三官自己也觉得灰溜溜的,躲在屋里不敢出门。他对烧香拜佛流眼泪的老娘说:“这是最后一次,以后再不敢这样了。”
是不是最后一次,不由王三官说了算。
慰劳品“捐献”之后没两天,师管区的兵役通知书下来了——保和乡十六保,限七日内征召十名“甲级壮丁”(二十至二十五岁男丁)送舞阳县分编服役。并且说“如不足征额,得适当延伸年次”、“壮丁应征入营,不得逃避荣誉,如敢不遵法令,按逃避兵役罪从重判刑,刑满后仍须应征服役”……
王保长一见通知就傻了眼——十名壮丁,这么多!
照规矩,征召壮丁是“三丁抽一”,此外还有应征、缓征、免征等一系列条款,这样算下来,十六保的五个村每年最多只出一两个壮丁。可事实上,师管区根本不看户籍编制、全是硬性分派,说多少就是多少。去年是每个村摊一个、五个村五个,今年更不得了,每个甲派一个,总共十个!
村里每年都收“壮丁费”,下至刚出生的男孩、上至没咽气的老头都要交钱。这笔费用也叫“欢送基金”,最初的目的是在壮丁服役时提供安家费、在壮丁阵亡时支付家属抚恤金,可随着逃避兵役的人越来越多,这笔钱就变成“买壮丁”的款项了。
十六保今年的“壮丁费”只收上来三成,满打满算也只够买一两个壮丁的。眼下,这十个服兵役的名额让谁去填?王保长真是抓了瞎。
保甲长和文武管事都属于“公职人员”,可以免服兵役;地主人家的子弟,村里还指望着他们纳捐交税,也不敢打发去当兵。想来想去,只有在交不起壮丁费的穷人身上动脑筋了。
王三官找到几户人家,先是把师管区的兵役通知念了一遍,又讲了自己的苦衷,然后说:“这抗战嘛,和求仙拜佛是一个道理,可以布施钱财、也可以肉身报答,各位手头紧、交不起钱,所以想麻烦你们去当兵、亲自报国,请问有什么意见?”
那几个穷汉子一句话不说,转身就跑得没了影子。
罗小扁担认为这办法不行:“要抓壮丁就不能客气,堵住房门、捆上就走,没啥好商量的。”
可王三官坚决反对抓人,在他心目中,抄家征集物资已经是“作恶”的极限,捆人打人的事情是绝对不肯做的。想来想去,还是只有走“买壮丁”这条路。他的染坊原本打算买几担“洋靛”(洋靛比土靛的功效高,也贵得多),现在不买染料了,拿来买壮丁;三官庙前的杨树是他小时候栽的,现在也砍下来卖钱……七凑八凑,准备了四五千块,交给俞二算盘去物色壮丁。
交差的日子到了。俞二算盘找来十个人,个个面带病容、瘦骨伶仃、东歪西倒、有气无力,一看就知道是沿街乞讨的流浪汉。
王三官问:“上面要的是甲级壮丁,这些人……能行吗?”
俞二算盘说:“要饭的别嫌馍硬,阎王爷别嫌鬼瘦。凭你给我的那几个钱,只能这样将就了。”
到了县城,征兵站的军官一看见壮丁就火了:“都是啥货色?这些家伙别说去打仗,刮阵风都能吹跑了。”
“长官息怒,这几个人瘦是瘦了点,可吃几顿饱饭、喷几口大烟,立刻就能来精神”,俞二算盘一边陪笑脸、一边把两千块钱塞到军官的手里。
那军官顿时乐了:“也好也好,身体虽然差,却不用担心他们逃跑,还是不错的。”当即就盖章开了收条。
于是,这十个“甲级壮丁”就当上了国军,王保长的任务也算是完成了。
四月份的时候,有消息说日本鬼子打过来了,国军立刻宣布“坚决迎击,即行决战,合围并歼灭之”。官道上尘土飞扬、兵马调动频繁,县政府命令各乡各保设置茶水站,为来往军队提供饭食。
一天,大洼村开来一路军队,乡民们奉命安排接待,照例是一荤一素一锅汤、主食大饼和面条。没想到,还没开饭,这帮人就把伙房砸了,说“老子在前方打了大胜仗”,必须要用好酒好菜庆祝一番才行。
老百姓没办法,只好照办。有人一边杀猪宰羊一边诅咒:“鬼子还没来,先让这些龟孙祸害光了。倒不如让日本把他们打死呢……”王三官连忙拦着不许胡说,这要叫国军听见了,又是个汉奸罪。
一帮“胜利功臣”喝酒吃肉、兴高采烈,连连吹嘘他们消灭了多少敌人,还缴获了鬼子的战马。王三官看了一眼,那匹马小耳朵短腿、马背上还有拉车的“三花子”磨痕,分明是老百姓驾辕的牲口,哪里是骑兵的军马。
大人们敢怒不敢言,只有小孩子无忧无虑的挺开心。罗小扁担带着保丁外出修工事去了,他的三个儿子就整天东游西窜、无法无天,这会儿又跑到伙房里要吃的,王三官给他们盛了碗羊下水,小家伙吃得满头大汗,高兴极了。
折腾了一个时辰,获胜庆功的国军总算吃饱喝足了,领头的军官醉熏熏地牵过“战马”,却发现马尾巴被人割掉了,顿时大发雷霆。
五岁的铜豆在路上蹦蹦跳跳、跑来跑去,手里正抓着一把不知从哪里拣来的马尾。王三官吓了一跳,还没来得及把他拉回来,那军官已经冲到孩子跟前,照着心口就是一脚,把这小家伙踢出去一丈多远。
当天晚上,小铜豆死了,临死之前还在说:“保长叔叔,我再也不玩马尾巴了……”
承办修工事的罗小扁担捎话回来,说他那里的人手不够,请保长多派些人去。王三官也希望保丁们能早点完工、早些回家,眼看着就要打仗了,让谁把性命丢在战场上都不好,于是就亲自带着十几个壮劳力去帮忙。
国军的工事在大洼村东北四十里,主阵地是一座小土山,上面修建了碉堡、战壕和防炮洞,分派给十六保的差事是在阵地的前沿挖一条二里长、一丈五深、一丈宽的大沟。
新一师的一个团负责守卫阵地,几十个官兵拎着军棍来回监工,一会儿量量这里、一会儿踩踩那里,发现不满意的就骂、看见不顺眼的就打。民工们怨声载道,干起活来也是有一铲子没一铲子的,王三官连忙开导大家:“伙计们别偷懒,加紧干,干完了才好回家呀。”说着就带头挖土、挑担子。民工们看见平时不大干农活的王保长如此卖力,也都跟着干了起来。
工程的进展很快,四五天后就差不多完工了,王三官一心盼着上头能赶快放他们回家去。
这天下午,阵地上来了一群当官的,走在前面的人身披黑色斗篷、手里拿着根亮晃晃的小棍,气派很大。国军团长报告说:“我团摆成梯形防御,最前边是复哨,依次是班、排、连、营阵地,各相距二里,敌人从复哨打起需得三个小时才能打到山前,我军能够确保主阵地坚持一昼夜以上。”
黑斗篷拿起望远镜看了看:“这里是要害阵地,加强工事很重要。日军的工事修得好,我们要比他们的还好。”
舞阳县的联保主任刘馨吾连忙凑上去:“这里的工事,正是敝县联保会协助建设的。”
黑斗篷点点头:“很好很好,军政协作,十分重要。”
刘馨吾得了表扬,高兴极了,挺着胸脯说:“长官明鉴,战事一开,敝县民团保证随时修固工事,誓死与国军共进退,绝不擅离火线。”
……
在阵地上转了一圈,黑斗篷带着刘馨吾一帮人走了,王三官他们可就倒了霉,被扣在阵地上回不了家,说是要等开仗以后“随时修固工事”。
王保长又气又急,打听那位黑斗篷是什么人物。当兵的回答:“是我们新一师的师长黄永赞4 。”
民工们接着修工事,王三官因为是保长,被打发到伙房烧开水。
5 月4 日上午10点多钟,王三官先是听见一阵枪声,然后就听见有人喊“日军打来了!”他只看见阵地上的人乱跑,却弄不清鬼子在哪里。这时候,有个长官嚷嚷着:“不许乱!都回到自己岗位上去。”王保长一想,自己的岗位在伙房啊,于是就去守在炉子边上,开始烧开水。
水还没烧开,伙房里钻进来一个当兵的,探头探脑。王三官问:“长官们要喝开水吗?”
“喝什么开水,人都跑光了,你也快走吧。”那士兵顺手把几个馒头揣进兜里,转身就不见了。
钻出去一看,阵地上空荡荡的,不时有子弹“日—日—”地从头顶飞过,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打来的。王三官心说:这帮国军,吹牛“能够坚持一昼夜以上”,结果一锅水还没烧开就跑光了。
山坡下是营房,一间大屋子里关着修工事的民工。国军逃走了,民工们却还锁在“大牢”里,急得直喊救命。幸亏王三官听见喊声,赶过去把锁砸开,这才把大家放了出来。
干了半个月的苦力,整天挨打受骂蹲大牢,一文钱没得到还差点送了命,民工们个个衣衫褴褛、遍体鳞伤,又哭又骂。罗小扁担更是咬牙切齿、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