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呢?”神父凑到了罗修的面前,就像是怀疑这个看上去安静且干净的漂亮年轻人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一般,他微微眯起眼,“我们这里的病人通常都由家人陪伴办理入院手续。”
“……有一个姨妈,但是已经迫不及待地走了。”罗修想了想问,“需要缴费吗?”
“浮屠罗门院完全免费,神眷顾世人,众生平等。”
免费!
罗修松了一口气:“神真是个好人。”
话一出口,他发现一屋子的人都在沉默地瞪着他。
“……”黑发年轻人顿了顿,露出一个人畜无害的真诚微笑,“我只是想用一个通俗的方式赞美神。”
谢天谢地,一屋子的人将他们的目光收了回去,而现在他们终于可以回到正题——罗修有钱,但是他并不认为这会儿玛丽苏姨妈还能把这些钱还给他。
喏,精神病人没人权,没人权还有个屁的钱。
那个神父斜睨罗修一眼,一边说着,一边将自己的目光收了回来,他走到了档案柜旁,稍稍踮起脚打开他,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一个巨大的档案夹,紧接着他重新回到了办公桌后面,抓起了一只复古的羽毛笔,翻开文件夹,翻到某一页——从罗修的这个方向来看,那大概是一张空白的表格。
就在这时,他的手忽然停了下来——
“名字?”
罗修:“啊?”
“你的名字!”神父皱起眉。
“罗修。”
神父抬起头看了罗修一眼:“中文?”
黑发年轻人懒洋洋地耸耸肩:“我父亲是中国人。”
——他发誓自己在那个神父重新低下头写字的时候听到了对方嘟囔了声“小混混”,他挑了挑眉看向身边的玛利亚修女,后者对他报以尴尬歉意的一笑。
接下来是家庭,住址,家庭成员以及联系电话,当一切都完毕之后,那个神父重重地合上了手中的文件夹,他看着面前的漂亮黑发年轻人,用无比平静地声音说:“进入浮屠罗门院,意味着每一个病人都即将有了一个新的人生。”
罗修:“唔。”
神父:“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罗修:“唔?”
神父:“你将会有一个新的名字——绝对不违背神圣,绝对正常的好名字。”
我名字怎么邪恶啦?
罗修腹诽着,却还是点点头:“……唔。”
神父:“不幸的是,我们这里似乎男女比例失调,今年分发下来的男性姓名名额已经用光了,所以从今天开始,你的名字叫‘爱丽斯’。”
罗修:“啊?”
神父:“你好,爱丽斯,欢迎加入浮屠罗门院,祝您治疗愉快。”
罗修:“…………”
☆、第四章
……
在进行过再也不能更加简单的报到之后,修女带着罗修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到想掀翻桌子的办公室——当然了,如果光光是站在里面什么都不做就能表达罗修对于自己“获得新名字”这件事情的不满的话,他可以在那张该死的、毫无亮点的办公桌旁站到天荒地老。
哪怕是赖地打滚也没问题——如果这么做他们不会让他接受电疗的话。
但是罗修知道反抗是没有用的,理由很简单——再说一遍,疯子没人权。
而此时此刻。
他们终于又回到了那铺着柔软地毯的走廊上,玛利亚修女还是如同她进入办公室前看上去一样和蔼可亲,她轻轻地掩上办公室的门,随即转过身对获得了一个全新名称的罗修温柔地说:“现在是午休时间,爱丽斯,我想你可以到处去看看你未来的新家——当然并不仅仅限制于在这座建筑之内,外面阳光正好,你为什么不到外面去走走呢?”
“我刚刚从外面进来。”罗修指了指窗户外面。
玛利亚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容:“晒阳光的时间永远不嫌多,爱丽斯。”
“好吧,我知道了。”
看着面前的漂亮青年答应了自己,玛利亚的笑容变得更加灿烂了一些。
罗修顿了顿,总觉得对于“出去走走”这件事上来说,面前的修女看上去除了“体贴”之外似乎还多了一丝奇怪的期待……大概是错觉?他比玛利亚高上半个头,这就导致如果他想对视上这个修女的眼睛好好说话的话,他就必须稍稍低下头——而他现在这么做了,因为他必须让自己看上去很认真,黑发年轻人缓缓地说:“如果可以,我还是希望你叫我‘罗修’。”
“为什么?”修女歪了歪脑袋,“你已经获得了神圣的新名字,那是神赐予你的纯洁。”
“…………就像你名字‘玛利亚’?”
“就像是我的名字‘玛利亚’。”
修女笑了,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
看着面前这几乎有些晃眼的灿烂笑容,罗修妥协了,因为他知道自己大概永远也不能说服一个觉得自己永远活在圣经之中的少女——他知道,如果再跟她继续就“爱丽斯是个女人使用的名字”这件事争论下去,面前的可爱少女只会告诉他,圣经上说,天使没有性别。
和玛利亚告别之后,罗修顺着楼梯回到了主建筑的二层,黑发年轻人还记得刚刚在这里他短暂地参观了一下病人们的休息室,虽然此时此刻黑发年轻人并不想到建筑外面去晒太阳,但是很显然的,他也并不想加入到那一群真正的精神病患者之中去——于是这个刚刚加入了浮屠罗门的年轻人,就这样在二楼的走廊上走走停停,拖拖拉拉……
二楼休息室外面的走廊墙壁上挂着很多画。
大多数都是圣经故事中的插图,很多天使,美好的天堂总是用金色和白色等暖色系构成画面——偶尔也会在两幅描绘天堂美好的生活图之后穿插一张路西法堕落之后的地狱的画——那些画统一都是油画——黑色的悬崖峭壁之上正在修建的半成品建筑,生长在冥河两岸的曼殊沙华,船只,奴隶,长着羚羊角的恶魔和拥有黑色翅膀的堕落天使……
很逼真。
就好像这些画作的作者真的曾经到过天堂生活,也曾经去过地狱旅行似的。
这些画作的逼真程度已经足够到让罗修有些在意……他在每一幅挂在墙上的画前驻足,看得仔仔细细,直到他在每一幅画里都找到那么一两个作者没处理好的细节小瑕疵,这才满意地走向下一幅艺术品。
黑发年轻人漫无目的地按照修女的意思“参观”着浮屠罗门院,直到他来到二楼走廊的尽头——
走廊尽头的顶端有一扇巨大的窗户,阳光从那里照射进来,可以看见尘埃在温暖的阳光中翻滚起舞。在那窗子的下面,一眼就可以看得到那里似乎挂着一幅巨大的油画,华丽的边框,精致的金属铸造工艺比之前任何一幅画作更加夺人眼目……
然而奇怪的是,这仿佛是压轴戏一般本该隆重登场的画却被人用厚厚的帘子给遮盖了起来。
“……”
这厚厚的帘子上面对于罗修来说,简直是写满了“来把我掀开”五个大字。
好吧。
帘子,我跟你说……
你不要那么贱。
……被好奇心逼疯了的天蝎座可是很可怕的生物!
——你不会想知道我们有多可怕的!
向着四周望了望,在确定了身后没有人靠近之后,黑发年轻人放轻了脚步,悄悄地走上前——当他一只手轻轻触摸到那帘子的一角时,黑发年轻人觉得自己就像是一个防止母亲发现自己在偷吃糖果的小屁孩,他听见自己的心脏在扑通扑通地跳动,他稍稍捏紧了那帘子,正准备用力将它拉开——
“嗨,你在这里做什么?”
从脚下传来的空灵女声打断了黑发年轻人的动作。
罗修一愣,整个人僵住停留在了原地,他瞪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这儿居然还有其他人而他刚刚居然一点没有发现——
幸运的是,在这个本该空无一人的走廊尽头,罗修发现无聊至极地在这栋建筑里晃来晃去的人不止他一个,他又遇见了“趴在地毯上数跳蚤”的女人——这是他给名叫艾丽嘉的女人取得外号……
不幸的是,艾丽嘉也看见了他。
“你好。”艾丽嘉从地毯上爬了起来。
也就是此时,罗修才注意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这个年轻的女人她的皮肤究竟有多么苍白,在她身后窗子照射进来的阳光中,那皮肤几乎要变得透明……罗修怕自己再吓着她,于是这一次,他没有做出任何的动作,只是站在原地,和她保持着她大概喜欢的安全距离,冲着她微笑。
不知道是不是阳光效应问题,当罗修这么做的时候,他注意到这个女人苍白的面颊之上,除了还是很深的法令纹之外,居然露出了一丝红晕——
“我记得你,”艾丽嘉抬起手拨弄了下自己垂落到眼前的额发,垂下眼不看罗修轻轻地说,“你是那个新来的,玛利亚修女带你进来——你已经报道完了吗?”
“是的,然后玛利亚修女让我到处参观一下。”
——难以置信,罗修心想,我正在跟一名相信跳蚤的牙齿会膈脚的女人发生无比正常的日常对话。
“哦,她肯定不是让你在室内走来走去,”艾丽嘉皱皱眉,刚才遇见她时她那副惊恐的得如同小麻雀似的模样就好像完全是罗修的幻觉,她看上去甚至有着充满了理智的不耐烦,“那个淫荡的小婊子,她肯定让你到屋外去了。”
罗修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什么?”
罗修只觉得自己面前的女人像是换了一个人,是的,这种感觉如此直观,尽管他和她一点儿也不熟。
“你到屋外去,就一定会走到后花园,这样她就能借用找你的理由光明正大地进入那个地方,”艾丽嘉说,“在我忙着替大家清理地毯上的牙齿的时候,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却在费尽心思地勾引乌兹罗克大人。”
罗修:“……”
“别去后花园,那里有很多鸽子,它们会传染奇怪的病状给你。”艾丽嘉说,“不过跳蚤的牙齿会是护身符,如果你带上它们,鸽子就不会传染那些病状给你了。”
罗修:“……”
收回前面的话,除了变得更加恶毒刻薄,这女人还是那个疯婆子,应该没错。
“——你有了新的名字吗?我记得那些人永远乐衷于替新人取名来着。”
就在罗修拼命地腹诽时,站在他面前的艾丽嘉忽然换了个话题,而谢天谢地,这个话题是罗修能搭得上话的。
“是的。”
“是什么?”
“……”罗修发现自己很不想回答这个问题。
“你得告诉我。”
在黑发年轻人猝不及防的情况下,艾丽嘉凑近了罗修,那雀斑一下子在眼中放大,这让黑发年轻人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并且脱口而出——
“爱丽斯。”
“………………………………”
仿佛长达一个世纪那么久的死寂。
罗修看着自己面前的女人露出了一个古怪的表情,类似于嘲讽、恐惧,或者别的其他什么各式各样的情绪掺杂在一起时混合反应才会产生的奇怪模样,这让黑发年轻人微微地、十分轻微地、产生了一种诡异的抵触心理——
他当然讨厌这个被强行冠在他脑袋上的名字。
但是打从心眼里的,他却不认为这个名字有什么值得可笑的。
“如果你想笑,就可以大声地笑出来。”罗修听见自己用干巴巴的嗓音说,“不要做出这副要笑不笑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