模样。
艾克哈衣低着头坐在床边,罗修走进来的时候,他没有一点儿反应。
但是罗修知道他还活着。
因为在墙壁被凿开的那一瞬间,他似乎看见,就好像是条件反射似的,靠在场边的年轻人的身体微微颤抖了一下……虽然他很快就恢复了最开始那样死一般的寂静。
黑发年轻人的目光转动,最后停留在了那盖在艾克哈衣下半身的沾满了血的床单上,他面无表情地走过去,蹲下身,然后以不容拒绝的速度与力道,猛地一把将那脏兮兮的床单掀了起来——然后他找到了整个房间散发出恶臭的中心。
艾克哈衣的右腿小腿骨就这样白森森地暴露在黑发年轻人的眼皮子底下。
和还算完整的左边小腿相比较,那肉被剔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节粘糊着血液白森森骨节的小腿显得异常刺目……当罗修掀起床单的时候,苍蝇嗡嗡地从膝盖附近伤口处的烂肉上被惊飞起来,黑乎乎的一大群,就如同一枚忽然炸开的炸弹似的,看得令人头皮发麻。
罗修下意识地往后躲了躲,而后重心不稳,一屁股自己将自己摔到了地上。
黑发年轻人发出一声痛呼——与此同时,靠坐在床边的艾克哈衣却忽然动了,他转过头,用麻木得不包含一丝感情的目光扫了身边的黑发年轻人一眼,而后,他轻笑一声,忽然张开嘴,用沙哑的声音缓缓地问:“爱丽斯?”
“……………………”
罗修很惊讶这家伙居然叫出了他的名字。
“爱丽斯,”艾克哈衣的声音像是嗓子刚刚被滚水烫过一般粗糙沙哑,“你有没有听过瑞克写的歌?”
用古怪的眼神盯着面前的人,罗修很想告诉这个傻乎乎的年轻人如果他的伤口再不处理过两天很有可能就会腐烂生蛆……从味道来闻也许现在已经这样了,只不过光线太暗他看不太清楚——总而言之,他们现在的重点显然不是所谓“瑞克的歌”——谁关心这个?
“瑞克的歌很好听,很好听——他的歌是有灵魂的,我知道,因为他每次写歌的时候都很用心,他唱它们的时候,也显得那么用心——啊,口说无凭,爱丽斯,如果你没有听过那些歌曲,我唱给你听好不好?”
罗修想说不好。
但是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口——因为在他来得及震动声带发出声音之前,他看见昏暗的光线中,靠在床边几乎可以说是奄奄一息的艾克哈衣从他笑了笑,像是个已经快要把生命走到了尽头的苍老的老人一样,那笑容看上去无畏又无惧。
“I told another lie today(我今天又撒了一个谎);nd I got through this day(而且这天我蒙混过关);No one saw through my games(没有人看穿我的把戏)……”
幽幽的歌声响起,完全变了调,这让旋律原本悲伤的歌曲忽然变得掺杂了点儿令人毛骨悚然的味道进去……罗修感觉到自己的鸡皮疙瘩在一点点起立,他握紧了手中的肉团子,一双黑色的瞳眸在黑暗中几乎亮的让人不敢直视——
而这个时候,艾克哈衣却在微微一顿后,忽然停止了歌声。艾克哈衣看着罗修,眨了眨眼,用平淡无起伏得仿佛是智能机器人似的身影说:“晚餐时间到了。”
年轻人一边说着,一边摸索着从自己的身边抓起一片碎瓦片——
至此,罗修终于知道这家伙哪来的工具把自己的肉从身上切下来,还剔得那么干净。
年轻人一边说着,他高高举起手中的瓦片,在罗修来得及伸手将它从他手中抢夺过来的时候,已经毫不犹豫地将他狠狠刺入了自己的左边小腿肚子里——只听见噗嗤的一声轻响,血液汹涌而出,像是喷泉似的重新喷洒在了那早就肮脏得看不出原来颜色的床单上。
在他把自己的小腿肚子上的肉挖下来之前,罗修几乎是不管不顾狼狈地扑上去,一把抓住了他的手——尽管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但是当碰到这个年轻人的手腕时,手心里传来的冰凉的低温还是让黑发年轻人情不自禁地微微颤抖了下,他几乎是无法抑制地从嘴巴里交出了“艾克哈衣”的名字。
艾克哈衣停止了挖自己肉的动作,转过头看着罗修。
那平静得不像是活着的生物的目光看得黑发年轻人几乎窒息。
他听见自己的胸腔在呯呯地跳动,良久,他这才努力地用听上去并没有多少情绪的声音冷静地说:“我告诉过你,一味的牺牲并不代表着友谊。”
“可是,瑞克饿了。”
“他哪怕是饿死了,”罗修提高了声音,“也用不着你做出割下自己的肉来满足他的牺牲——你得到了什么,艾克哈衣,你欺骗了你的朋友,为了满足你‘为朋友牺牲点儿什么吧‘这样一厢情愿的信念——就好像当初你跟着瑞克一块儿来到浮屠罗门,你一直在做单方面的牺牲,无论作为接受的那一方的你的朋友究竟想不想要接受!”
艾克哈衣冷静地看着罗修:“我不求回报。”
罗修冷笑:“与‘馈赠’这样伟大的情操捆绑背负着的往往是比‘要求回报’更加让接受馈赠的人感受到压力的东西。”
艾克哈衣:“可是瑞克没有拒绝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必须要收回我之前的话,”罗修微微眯起眼,“或许你是一个神经病也没错——不顾他人意见,只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就将你认为好的东西强加给他人的偏执狂这个定位怎么样?”
艾克哈衣不说话了。
罗修微微抬起头,对视上了此时身边的年轻人那双小小的、却以为筋疲力尽和失血过多显得异常混沌的眼睛。
那眼睛之中,前所未有的显得异常平静。
这眼神很眼熟,它们让罗修想起了那些站在他的肩头、安静地看着暴力熊被自己吐出的熊熊烈火燃烧起来的松鼠先生们。
“我做错了?”艾克哈衣压低了声音问,像是在问罗修,事实上,那声音听上去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罗修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因为很显然,此时有一个更好的人可以来回答艾克哈衣的这个问题——从两人的身后传来的碎石被踩过的声音,紧接着,在链接着瑞克和艾克哈衣的房间的那面墙的方向传来了什么人在努力搬开重物的声音……罗修回过头去的时候,正好可以看见,一个胖乎乎、像是蠕虫似的身影唯唯诺诺地出现在了那缝隙之后。
“艾克哈衣?”瑞克显得小心翼翼地问。
罗修感觉到,他身边靠着床的那个人动了动——他做起来了一些,这个可怜的人,大概是下意识地想让自己在朋友面前看上去体面一些:“瑞克,我不是告诉过你,不要往我这边偷看,也不要擅自试图跑到我这边来吗?”
“我听见了你的歌声,”瑞克摸着黑,小心翼翼地往前走了一步——他的胖肚子卡在了墙壁的裂缝中央,他似乎正在努力地试图把自己往墙这边挤过来,他一边动作一边用十分艰难的声音说,“我听见你在唱我写的那首歌——这让我有些在意,是什么让你想起了它——哦该死的我过不来我卡在这里了!”
罗修:“……”
艾克哈衣似乎是无奈地嗤笑了声,动了动脑袋:“别挣扎,你就呆在那里好了。”
瑞克一下子就不出声了。
按照剧本,这会儿应该轮到暴力熊醒悟过来,将刚才松鼠先生没有唱完的歌曲唱下去了——下一句歌词是什么来着?罗修努力回忆着,却在这个时候,他听见卡在墙缝中的瑞克不仅没有唱歌,反而用那种可怜兮兮的语气说:“艾克哈衣,我饿了。”
“……………………………………”
罗修倒吸一口凉气,与此同时,他看见艾克哈衣握住那块边缘锋利的砖瓦的手颤抖了下——抓在对方手腕上的手不得不更加用力了些,罗修回过头,在黑暗之中狠狠地瞪了一眼那个胖乎乎的胖子:“你的脑袋长在胃上?瑞克,看看你的朋友,他要死了!”
“死?”瑞克下意识地反问,“为什么?”
这个白痴的问题罗修回答不上来,反倒是他身边的艾克哈衣将问题接了过去:“唔?为什么?——我想想,瑞克,那大概是因为我骗了你——噢——爱丽斯说得很对,我在利用你呢,瑞克,利用你的弱小满足我的相比之下更加渴望‘伟大’的欲望。”话语说到最后,艾克哈衣神经质地嗤笑了声。
“你说什么?艾克哈衣,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瑞克听上去又开始慌慌张张地使劲儿挪动自己的胖肚子了,“什么利用我——你从来没有利用过我!你怎么能说这种自暴自弃的——”
“是的,相比起说是艾克哈衣利用了你,我看这句话倒是反过来说更加贴切。”
始终沉默的黑发年轻人打断了胖子的话,他扔开艾克哈衣的手,警告地瞥了他一眼之后抓起放在一旁的肉团子站起来,他转过身,在昏暗的光线之中沉默地注视着那听过他的话后忽然整个人都安静下来的胖子——
“还演戏吗?瑞克,已经到戏剧的末尾,你还准备把这个小丑的角色扮演到什么时候?演出的最后一秒?还是落幕?又或者干脆是直到谢幕?”
“……”
被卡在墙缝中的男人呢没有回答罗修的话,只不过伴随着“沙沙”的落石声响,那庞硕的身体显得一点儿也不费劲地就从缝隙中解放了自己——从墙缝中走出来的胖男人背着光,站在罗修五米开外的地方,笑了笑,可惜那笑容并未达到眼底:“你在说什么呢,爱丽斯,我听不懂啊。”
“从一开始就是你在诚心误导我。”
罗修几乎要将自己后槽牙咬碎,那被摆了一道的愤怒火焰此时此刻完全燃烧了起来,他瞪着面前的胖子,恶狠狠地说——
“让艾克哈衣跟吉姆打架,打从一开始就准备用他来替你掩护自己是‘感染源’的事实的人是你;告诉我是艾克哈衣主动攻击了博尔佳而不是所有人认为的另外一个病人的那个人是你;在明知道我闻到了血腥味儿的情况下为了避免我怀疑主动告诉我血腥味是因为过于笨手笨脚摔伤了自己的那个人还是你;你字里行间透露着你在关心你的朋友艾克哈衣,但是在我来探望你跟你说话的时候,你一味强调着如果不是我的出现时间是多么难熬——却从来没有提起过要让我到艾克哈衣那边看看他或者是跟他说上几句话!你在隐藏什么,你在害怕什么——瑞克,是我太蠢,你的漏洞太多了,我却从来没有注意到这些细节!”
“我没有……”
“闭嘴!”
“……”
昏暗的房间里瞬间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罗修几乎只能听见自己呯呯的心跳、因为愤怒和快速的说话变得不那么稳定的呼哧呼哧的气息、以及从外面传进来的,淅淅沥沥的雨水从天上降落下来的声音。
良久。
“啊,原来,是这样。”扔开手中的瓦片,艾克哈衣轻声笑了笑,他那混沌的目光在这一刻恢复的清明,那是一种令人不安的变化,就好像垂死的病人在回光返照——然而,他却笑容不变地看着不远处,背着光低着头压根看不清楚脸上情绪的胖子,仿佛确认一般地重复道,“原来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