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会这样?春树一直很健康,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我感到四肢冰冷,眼前发黑。
“希望你能把他弄醒。”龙须川进低声说了一句,突然冲我怒吼起来,“都是你的错!你为什么要袭击乔天佑?如果不是你,春树他不会参加抢救。他太疲劳了!你的事情,医疗部的事情,百合子的事情……这么多事情,简直把他压垮了!”
龙须川进红着眼睛冲我怒吼的样子很吓人。我松开他缩进角落里,完全懵了。
他怎么可以这么说我?难道我希望看到春树遭遇不幸吗?他怎么能把所有的过错推到我一个人身上?
“他不会有事的。”我攥紧手指,指甲狠狠地抵在手心里。“如果他死了,我陪葬。”我喃喃道,眼泪决堤般哗哗地流。
龙须川进薄唇紧抿,一把揪住我,将我从角落里拎上来,怒视着我的眼睛充满厌恶感,也越发红了。
我泪眼涟涟地看着他,无论他打也好,骂也好,我认了。
他犹豫了一下,重重地将我又推进角落里,松开我,别过脸去生闷气。
一个日本军医在候客室接待了我们,说暂时不能进病区探望,至少四点钟之后才能进入。我只能焦急地等候在座位上。
好容易等到四点钟,龙须川进领了一个写满日文的挂牌套进脖子里,推搡着我踏进一架老式电梯。他的动作粗鲁极了,对待我与对待一个看押犯人无异。
刚拐进四楼的楼层通道就看见一个军官模样的老鬼子在不远处暴跳如雷地训斥医生,到处都回荡着他愤慨激昂的日语,连续发飙的声音似乎比机关枪的子弹还密集。大概不够解气,那老鬼子居然抬起军靴不客气地一一踢向穿白大褂的医生们,将医生们踢得东倒西歪,还一个个不敢抬头。
“他为什么对医生这么凶?医生不是在工作吗?他把医生弄出来训斥,春树怎么办?”那个老鬼子暴怒得仿佛要杀人。
“他责怪医生们不尽力,要求他们一定要救活那个支那人。”龙须川进翻译给我听。
“支那人?乔泰——乔天佑吗?”我暗自一惊。他还没死?
龙须川进冷冷地看着我,将我带到另一道僻静的走廊上。“你的脑子带来了没有?那个叫乔天佑的支那人对福冈大佐来说非常重要。他需要他活着。”
我明白了,那个老鬼子要求医生抢救成功乔泰的性命是因为他能帮助这些侵略者们——干更多的坏事。
“那个人就是福冈大佐?”
龙须川进没有回答,应该就是了。
“乔泰……乔天佑看来没指望活了,不然那个大佐怎么那么暴躁?”我心头一喜,“太棒了。”
话音未落,脑袋被龙须川进狠狠地劈了一掌,差点扭伤脖子。
“脑子果然没有带来!”龙须川进的眼睛又在喷火。“乔天佑会催眠术,非常高明的那种,用在审讯中十分奏效。他可以帮助大佐甄别平民和危险分子,并让那些誓死抵抗的顽固分子在被催眠的状态下开口说实话。”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
提到催眠,我立即想起野战医院的经历。这个混蛋的确有这个本领,他可以撬开拿大棒和皮鞭都撬不开的秘密。
我不寒而栗,还是让乔泰死了吧,千万别被救活过来。他这样的人多活一天都是罪过。每活一天,罪孽增加一分。
我杀死他的举动十分英明、绝对正确!可是,万一他被救活过来怎么办?那是极糟糕的事。
“现在知道事态的严重性了吧?”龙须川进严肃地看着我,“你做了一件非常愚蠢的事情!”
“我不这么认为。”我轻声说道,“杀死一个罪恶累累的人根本不算愚蠢,而是光荣,令所有中国人骄傲的光荣。”
龙须川进拎起我将我摔进楼梯的转角内,压低声音说道:“你自以为很了不起是吗?我来替你这个笨蛋脑袋开开窍吧。乔天佑的甄别很准,如果十个嫌犯里有一个是真正要抓捕的人,那么死的只是一个人,另外九个人可以活。一旦失去他的甄别,十个嫌犯都会死,因为福冈大佐不可能轻易放过任何一个嫌疑人。这就是乔天佑必须活着的意义。因为你的愚蠢,从现在起,不再有高效率的甄别,那些关押的嫌犯都必须死,一个生还的机会也没有。这样你满意了吗?你杀了一个乔天佑,你得到了光荣,却让更多无辜的人死掉,只因为某一个无法被甄别出来的危险分子!”
我瞪着惊恐的眼睛,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替天行道、惩处汉奸的行为竟然造成更多的生灵涂炭?
这TMD是什么世道啊?黑不是黑,白不是白的,姑奶奶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杀了一个汉奸还杀错了?
“哑巴了?继续慷慨陈词啊,支那女人!你比重庆分子更像重庆分子,只是忘了带脑袋,光带着身子来了,而且是下半截。”
“你放臭屁!”我虚弱地骂道。
龙须川进一把又拎起我,拖上台阶。“先闭上你的臭嘴,否则我会打落你满口的牙!”
我被拎进一间满是药水气味的房间,龙须川进探出头向内看了一眼又退出来,随手抓住一个从走廊里经过的医生,用日语问了医生一些话。那个医生一边回答,一边指了一个方向。龙须川进松开他,又拎着我向前走。转过弯,进入一个有日本兵把守的楼道。
龙须川进大踏步地走步,我几乎被他拖着前进。
楼道两边的鬼子兵一个个脑袋保持立正姿势,表情严肃地用目光迎送我们通过。
“你带我去哪里?”我感觉进了迷宫,而龙须川进像只没头的大苍蝇乱闯。“你不知道春树在哪里?”
“他被转移到特殊病房了。我找来全武汉最好的医生给他治疗,希望他现在已经没事了。”
龙须川进终于在一道紧闭的门前停下。
推开门,里面有好几个医生围在一张病床前。见龙须川进到了,他们先后向他点头致意,并让开一道缝来。于是,我看到了池春树。他好像睡着了,安静得让人心疼。
一个鬼子医生和龙须川进低声交谈起来,他不断地摇头,眉头微蹙。
虽然听不懂他们在谈什么,但我知道跟池春树的病情有关,看来情况不好。
我慢慢地走过去,看着病床上的池春树。他真安静,睡着的样子好乖,好乖。
“春树,”我靠近他的头,轻声呼唤着他的名字,“是我,拾伊,你听得见吗?”
他沉沉地睡着,几乎听不到呼吸的声音。"如果你听得见,请让我知道好吗,动一动眼皮啊。”
他一点反应也没有,如果不是听到他心脏的跳动声,我会以为这是一个做成春树模样的蜡人。
百合子半小时前还在跟朋友逛街,得到消息后立即飞奔前来。
见春树成了这样,任人怎么呼唤都没反应,百合子很快将自己哭成了一个泪人。
本来我打算坚强些,但被她撕心裂肺的哭声搅得再也没法冷静,心如刀割的感觉覆上心头——他就这么离开我了吗?
等百合子哭声减弱,龙须川进走过去劝慰道:“百合子,他醒来的时候一定很饿,你去准备点吃的来。他会很高兴你为他做这些准备。”
百合子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嘱托他照看一下春树,靠上前去吻了一下春树后,她离开了病房。
我坐在床前,轻轻地握住池春树的手,他的手好冰,感觉不到体温。我将他身上的被子掖紧了一些。
我一直握住他的手,祈祷他平安无事,早点醒来。
我希望他醒来后第一眼看到的人是我。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距离春树的昏迷已经整整十一个小时过去,他依然没有醒转的迹象。
百合子准备好的水果和餐食静静地躺在盘子里,早失去了新鲜的色泽,我心里的恐惧与不安也在一点点加剧。
我像木头一样坐在他身边,脑袋一片空白。
“跟我回去吧。这里有护士和百合子看护着,你在这里也没用。如果有情况,医生会打电话通知我们。”龙须川进过来劝我。“已经很晚了。”
“不行。万一他醒来想见我怎么办?”我喃喃道,“我希望他第一眼能看到我,我想让他知道我一直在陪着他。”
“他也许是太累了。可能明天早晨就会醒过来。”
“我想跟他说一会儿话。”我不打算离开。
握住春树的手,我打算告诉他我的心——他醒着时我无法告诉他的话。“我好累啊,春树。你能想象吗,短短一年不到的时间我经历了多少磨难啊。我试着面对这个世界,我试着不再逃避,可我四处碰壁,找不到出路。我以为向左走即使找不回幸福和安宁的我,还可以向右走。我试了,可我还是没能找回那个幸福和安宁的我。我很迷茫,又向前走,可除了碰得浑身是伤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我宁愿退回去,向后走行了吧,应该可以找得回来了吧。可惜,我还是找不回那个幸福而安宁的我。那个我迷失在大海上了,再也找不回来了。都说人生的路有千万条,这条走不通走可以走另一条,可哪一条才是我可以通过的路呢?你告诉我啊,求求你醒过来告诉我啊,不要总是睡觉好不好?睡得太多对心脏不好,眼睛也会肿,而且,会变笨的……”
池春树还是一动不动,就像一棵被伐倒的树,没有一丝生气。
“你想吓唬我是不是?想知道我有多在乎你是吗?我当然在乎你,一直在乎你,你就像我的家人,已经认识了很久很久的家人。我怎么会不在乎你呢?你的痛我懂,你的快乐我也懂。求你不要再逗我了,醒过来好不好?我喜欢看你眨眼睛的样子,喜欢看你故作斯文的样子,喜欢看你坏坏的笑着的样子。你说过会一直保护我,永远不会丢下我不管,可你一直躺着怎么保护我,怎么管我?你醒过来啊,别再闹了。我知道错了,你醒过来好不好?”
他没有任何反应,纤长的睫毛如结霜般纹丝不动。
“池春树!”我绝望地大喊道,“你不是婴儿,不需要睡这么久的。你也没有受伤,结实得像头牛,怎么能这样昏睡呢,快醒过来啊!”
他就像个木头人,毫无反应。
他的漠然令我悲痛欲绝,心更像被掏空了一般剧烈地抽搐。“你再不醒过来,我发誓会恨你一辈子,就算死了也会一直恨下去,变成鬼也会恨你,永远恨你!你怎么可以这样不负责任? 醒来啊!”我握起拳头砸他的心口。“你不可以装死!谁都可以装死就是你不可以!”我敲打他,咒骂他,但他始终一动不动。
“那你就彻底不理我吧!有种你就看着我在你面前死去!你看着!好好看着!”几欲崩溃的我开始疯狂地找寻利刃之类的东西。百合子带来的一把水果刀就躺在果盘下面。我扑向那把刀。
“够了!”龙须川进实在看不下去,使劲钳住我的手臂。
“不要拦我!他恨我,他希望我死给他看。我知道了,我这就死给他看!”我毫无理智地大叫着,“池春树!你睁开眼睛看哪,看我的血是怎么流出来的,你输给我的血,我还给你!是400CC还是500CC?600?800?你说啊,多少?我统统还给你!”
“柳拾伊!”龙须川进晃动着我的身体,“你冷静点,这样一点用也没有!”
“什么没有?”我倏地停下,看着他的眼睛,“没有了?”我机械地重复着这个词,天旋地转。
当百合子提着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