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的空气早已凝结成霜冻。
“早上的事情还没完,中午又出了这事。你唯恐太安定吗?”
“安定?我在一堆小人里过活,如何安定?”
“出尔反尔,谁才是小人?”他蔑视的眸扫过我的头顶,从身后慢慢伸出一只手来。
“你们都是小人!”我咬牙怒道,“卑鄙、无耻、下流!沆瀣一气的小人!”愤怒让我再次没能管住自己的嘴。
佟鹭娴说的没错,她和我最大的区别在于,她和他是“自己人”,彼此信任。而我,来自“敌对阵营”且不断作出“背叛”之举,因此,无论我怎么解释尔忠国断不会相信我的话,图费口舌罢了。
他的手摁在我的左肩上,下压,膝盖着地。
“到底谁是小人?”他俯视着我逼问道,清冷的眸深不见底。
孤独,恐惧和绝望如潮水般向我袭来。
“你和佟鹭娴都出于狭隘的私利只想排除异己,不是小人是什么?”我很吃惊自己如此惧怕他居然有勇气揭露他的老底——邪不压正?
他的眼神恶毒而凶狠。“我是小人又怎样?”指尖狠狠地捏住我的下巴向上抬。我的脖子立即绷紧。“你以为贬低我就可以在我面前装无辜、装纯洁?只能令我更加作呕!你这副模样的确能欺骗无数至死不悟的庸俗男人,可休想再骗到我!”他藐视地说道,手一松,手指往身上拂拭了几下,仿佛弄脏了他的手指。“瞧你这副落魄样,跟组织失去联系了?”他摇摇头,“被组织抛弃了?”又摇摇头。
我扭过头去不看他,却突然心如刀绞。
“你原计划是来卧底呢,还是……刺探日军情报? 你腐蚀那小子背叛他的帝国,让他对你俯首贴耳,不会什么目的都没有吧。不要对我说他如何善良、如何仁义之类的废话。他当初放我们一马也是怕我杀了你。他哪有这么好心救一个欲处之而后快的人?辛凤娇,别在我面前演戏了。你以为我会幼稚到相信你还是十年前的那个辛凤娇吗?”他的话里满是嘲讽和不屑。
我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柳拾伊何时受过此种待遇?在他眼里简直一文不值,比起二十一世纪众星捧月的待遇简直有天壤之别。
“尔忠国,你是我所见过的最混、最没脑子的特务。先不论我的身份如何,池春树如果真是日本人,跟你可是誓不两立的两种人,剿灭你势在必行,可他为何迟迟不动手,难道你英俊非凡,他格外喜欢你,不忍心失去你这个大美人?你至今能安然无恙,不觉得奇怪吗?”
“你在夸你自己吧。这方面你在行。”他冷笑。“你知道我也不是好惹的。你不想他死,他也不想你死,我恰好站在中间,如此而已。”
“蠢”我骂道,“因为我从没有向他透露过你的底细。而且他也不是你想的那种人,他是中国公民,根本不可能出卖自己国家的人。拜托你用大脑想想吧。我真后悔帮你,所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我帮的恰恰是一条毒蛇。”
“你会帮我?是为自己做过的那些丑事内疚吧。是个人总得要点脸皮的。”
“我不是辛凤娇!”我叫起来,猛然想起项富庆临死前的那些话。他从哪方面看出我不是辛凤娇的?
“不要脸的贱人!”他骂道。
“如果项富庆没死,他自然可以告诉你我不是辛凤娇。他临死前问我到底是谁?为何跟辛凤娇一模一样?他若分得清,你也一定能分清!除非你故意装糊涂!”我一直竭力逃避自己杀人的事实,可此时不得不再度回想那个人死去的情形。
“狡辩吧,尽管狡辩,死无对证。”
我豁出去了:“没见过你这种变态之人,心里明明对辛凤娇念念不忘,却拉不下脸承认。我本不该多嘴多舌,但再也受不了你的虐待。你爱那个人也罢,恨那个人也罢,都跟我无关,我不该替人受过!”
尔忠国勃然大怒,一把将我推倒在地,没等我脑袋沾着地面,又被他一把拎起来。这次,他往死里打击我。
“不错!你是曾经拿走了我全部的爱,可如今留给我的只有全部的恨。一个竟然把神圣的誓言忘得一干二净、投入另一个男人怀抱的女人算什么?是低贱!是下作!况且你投入的远远不止一个男人的怀抱!共。产。党真会使招数,美人计可是男人的死穴啊。现在没其他人,不妨告诉哥哥,倒在你石榴裙下的风流鬼有多少个?这些年里少说也有一、二十个吧!你替人受过?我看你对男女之事渴望得很呢,简直望眼欲穿哪。”
他吐出的每个字都如尖锐的针芒戳得我体无完肤。我的脸如焚烧般热辣难当。
“血口喷人!你是个无赖、混蛋!”我强忍着泪骂道。
“我无赖?我混蛋?哈哈哈……”他笑得肩膀一耸一耸的,突然止住,阴鸷的眼神像要刺穿我直达灵魂所在,从牙缝里挤出话来:“贱人!到底谁无赖?谁混蛋?”
“我不是贱人!也不是你硬塞给我的共。党分子。我连共。产。党的大门朝哪里开都不知道,你凭什么这么肯定?你除了会往人头上扣屎盆子,还会什么?”我愤然说道。既然横竖都免不了受他侮辱,不如口没遮拦地反击。
“高,你真高。”尔忠国无奈地点点头,“人证物证俱全也敢抵赖。当年你留下的信上写的明明白白,跟你那志同道合的相好一起参加革命去了,跟我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以为我是傻子;隔了几年全忘了? 欺人太甚!”他说着,手一抖,似要动手。
我的怀疑总算得以证实,辛凤娇是因为有了志同道合的伴侣才执意打破封建枷锁,弃他而去,也因此埋下了仇恨的种子。
“来呀,姓尔的,不用忍了!以你的本事,一掌就可以毁灭我,与其被你侮辱,不如痛快点,杀了我吧!”我脖子一伸,送给他杀。
“忠国,忠国,你在吗?我要去医院一趟。”佟鹭娴有气无力的声音在楼下响起。
他的手低垂下来,收敛了那股劲道。“别以为我会上你的鬼当!”他冷笑道,退后数步,“你身上的气味太难闻,我连靠近的想法都免了!”嘴角挂着不屑,一个转身,摔门而去。
远远的,飘来他一句话:“事情还没完!”
黑暗中的呼吸
尽管卧室的门不再上锁,但我心里的恐惧没有减轻丝毫。他如果揪住这件事不放,任何锁都锁不住即将到来的轩然大。波。
在房间发呆近半个小时,我猛然想起忘了洗澡。
先将浴池狠狠地擦洗一遍,再放了满池子的水躺进去。
右肩上的淤青清晰可见,那是尔忠国的魔爪留下的印记,尽管不碰它不感觉疼,但心底的惧怕早已深深刻下。照此下去,说不定哪天一不小心就会被他的铁砂掌拍死,如若那样也不错,只需疼一下便再也不感觉到痛。怕就怕被他拍得半死不活,苟延残喘,糟糕透顶。
想到他寒潭般的眸,我在水里颤抖了一下。他说事情还没完,从医院回来后还会处置我这个居心叵测的“毒妇”吗?
双手捂住脸,我竭力阻止自己掉眼泪。
哭有什么用?眼泪能帮助我摆脱厄运吗?
合金手镯触到肌肤上带着金属特有的冷硬感,我抬起手臂瞪着它:“我跟你有仇吗?为什么害我如此倒霉?说话,你倒是说话啊,如果我做过罪恶的事情,你惩罚我也罢,诅咒我也罢,至少让我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就算是死刑总得宣判罪状吧。给我个理由!”我无法不愤怒,“你不是真爱手镯,你是厄运手镯!我知道了,你就是带来厄运的手镯,谁戴上谁倒霉。你嫉妒我活得太轻松、太自在?还是嫉妒我长得太美?你这个混蛋东西,带我来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
我失去理智地将戴着手镯的腕叩击在瓷砖上。
砸碎它,我恨恨地想着,不顾手臂的疼痛,一下又一下将手镯往坚硬的瓷砖上磕。
瓷砖裂开几道缝,磁屑四下迸开。再看手镯,居然丝毫未损。
我大声地骂了一句从未骂过的脏话:“我靠!靠!”
“太太,你在里面干什么?拷什么东西?”一个男仆的声音在浴室外响起。
“关你屁事!”我吼道。
“我进来啦,你若把东西砸坏,先生怪罪下来我们可担当不起。”
“你敢? 偷看我洗澡,小心眼睛烂掉!”我急忙从水里爬起来,将大浴巾裹在身上。
“太太在洗澡?哦,那我可不敢进来。”男仆说着,话音远了。
不是废话么,在浴室不洗澡拆墙玩吗?
我匆忙洗好澡,擦干身上的水,穿上睡衣。刚上楼梯,便听到大厅里有动静,回头看去,尔忠国托住佟鹭娴烫伤的手臂走进来。
我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赶。
“站住!”尔忠国已经发现我了。
我贴在墙根俯视着他——这就要找我算账了?腿肚子有点发软。
那女人太会演戏,好像浑身烫伤一般柳眉紧蹙做痛苦状,口中却道:“算了,忠国,我这伤不严重,比这严重得多的我不也挺过来了。”
嚯,瞧这女人多大度啊,居然说算了?可越这样越能说明她有多阴狠毒辣。
我哼了一声,蹬蹬蹬往楼上走。
“我叫你站住!”尔忠国提高几分贝叫道。
我咬着牙继续走,头也不回。
一个高大的影子带着风声飞过来,稳当当地落在我前面。“聋了吗?”他瞪着我。
“嗯。”我狠狠地应道,心里却忍不住惊叹这么高,他居然忽的就上来了。我若有他这本事还会在这里受窝囊气?
我往右走,撞上他的身体,连忙让开。往左走,还是撞上他的身体。
不等我抬眼看,身子一轻,转眼落到厅里,就在佟鹭娴面前。
“今晚,佟小姐洗澡的任务就交给你了。”尔忠国沉着脸对我说。
我瞪向佟鹭娴:“好。”心里却说:看我怎么帮你洗?洗死你,狐狸精!
来到浴室,佟鹭娴挑剔地让我将浴池擦洗数遍。我照办,放好水,我甩甩手,对她说:“自己洗,我怕忍不住把你摁进水里溺死。”
她耸耸肩,无所谓地笑笑:“帮个忙啦,凤娇妹妹。总不能让你先生帮我洗吧。”
“你的手臂根本没事,装什么装?”我揭穿她的骗术。
“若没事,我还能劳驾辛大小姐吗?”佟鹭娴不阴不阳地说道,“医生告诫我千万不能沾水,我只有高高举起手臂,多可怜啊。”她说自己可怜,可脸上怎么看都是洋洋得意。
“我不信,你打开纱布让我看看。”
“唉,你不信我还真不能捂着,好像我成心骗取别人同情似的。”她掀开纱布,伸过手臂让我看。
不看则已,一看大吃一惊,烫伤的地方血泡都起来了,而且面积又扩大了些,比中午那会儿看上去严重得多,这伤应该假不了。
“苦肉计?”我厌恶地看着这个女人,太狠了吧。她正慢悠悠地脱衣服,露出丰满匀称的身体。
她将烫伤的手臂高举着倚在墙壁上。“请吧,凤娇妹妹,辛苦你了。”板等我给她洗澡。
“你不是还有一只胳膊吗?”我没好气地看着她。
“不方便。”
“你为什么不叫亨利啊,或者马克什么的给你洗,他们会很乐意帮你,再苦再累也愿意。”
佟鹭娴笑了起来:“你怎么像个小孩子?不知道男女有别吗?”
“我怕你不知道。”我丢下手里的浴巾,扭头向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