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她真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更加不会把她放在眼中。
“这么爱哭的三嫂可不大像以前我景仰欣羡的阴姬丽华了。”刘伯姬一手搭着我的肩膀,一手用帕子给我拭泪,嘴唇贴着我的耳朵小声嘀咕,“她若敢欺你,以你的身手自是吃不了亏的,但大姐说的也极是有理,有时候身手再好,也比不上心眼好使。”
我微微一凛,这点道理我早已明了领悟,但是能从刘伯姬嘴里说出来,却让我不得不惊讶她的成熟转变。
果然,这两年不单只我,为了适合环境,每个人都在成长,都在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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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去见自个儿的皇帝兄弟,刘黄与刘伯姬皆是刻意打扮一新,然后欢欢喜喜的踏上前来迎接的軿车。
从北边的玄武门进入南宫,一路经司马门、端门、却非门,最后停在了却非殿正门。掀开车帘,从车上下来,抬头远眺绵延的层层台阶,犹如望不到头的天梯一般,令人望而生畏。高耸巍峨的却非殿仿佛矗立在云端,虽已站在殿前,却仍让人有种可望而不及的疏离感。
刘家姐妹已经在小黄门的带领下,拾阶徐徐而上,琥珀见我默不吱声,小声的提醒:“夫人。”
我这才深吸口气,带着一种难言的惆怅与惘然,慢腾腾的踩上石阶。越往上,心跳得越快,脚下的石阶一级复一级,似乎永远到不了头。只要一想到刘秀就在这层层石阶的顶端,似乎连四周的空气都被抽走了一般,爬了没几级,我便感到手足一阵冰冷无力,竟是膝盖打颤得再也抬不起来。
“夫人!”琥珀低呼一声,急忙伸手扶住我。
我凄然一笑,微微喘气:“我是不是特没出息?”
琥珀使劲摇头,哽咽着说不出话来。
重新抬起头,却非殿近在咫尺,明晃晃的阳光细细洒下,屋脊顶上白色的雪光发射耀眼光芒,我下意识的举手挡光。稀疏的阳光从指缝间泻下,忽明忽暗的刺激着我的眼球,有团阴影从上迎下。头顶的阳光被遮蔽住,四周的空气似乎也为之一寒,裹在阴影下的我,缓缓放下手来。
“腿伤好了?”站在台阶之上的他笑着发问。
“嗯。”我虚软的一笑,心里的紧张感霍然扫空,看着那张宛若女子般俊美的笑脸,眼睛开始发酸发涨。
冯异微微让开身:“去吧,他在等着你。”
那样温暖的眼神让我的心陡然一热,疲惫的心房似乎注入了一注兴奋剂,我不由自主的笑了起来。
应该对自己有点信心的,应该对刘秀有点信心。
十指握拳,我吸气,呼气:“却非殿……有点冷呢,这两条腿受不得寒气,不知道能不能撑到上面去。”
“是么?”不经意间,他微微蹙了眉,“不然让人抬副肩舆来,如何?”
“那像什么话?”我笑着迈步,“又不是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日后等我老了,当真爬不了这几十层的石阶了,再用不迟。”抿嘴笑了下,不忘调侃,“不过,你会比我先用得着。”
冯异一瞬不瞬的盯着我瞧了好一会儿,忽然松了口气:“还是和以前一样没变啊。”他和善的笑起,眉宇间却仍像以往那般,始终难却那丝忧色,似乎永远都在为某些事挂怀,无法真正释怀一般。
我撇过头,脸上的笑容僵硬的停留在脸上,终于,步履艰难的踏上了最后一层阶梯,我挺直背脊,瞪着幽深的殿门望而怯步。
冯异做了个请的手势,我深吸口气,正要跨步进殿,却突然感觉有道刺眼的光芒从眼前一扫而过。不经意的扭头一瞥,却非殿外侧西角的一支廊柱下立着一个纤细的身影。那人静静的隐在殿檐下,瞧不清衣着相貌,只隐约看出是个身量娇小的女子,若非她头上佩戴的金属头饰发光,光斑恰恰晃过我的眼睛,实在很难发现她悄然无声的存在。
见我目光投去,那女子明显一震,然后垂首退了一小步,似乎欲将自己掩藏得更深。
我心中一动,扭头去看冯异,恰巧冯异也正从那处角落收回目光,与我目光相触,他嘴角一颤,勾出一抹涩然的神情。
“是她吗?”我明知故问。
冯异不答,只是默默的垂下眼睑,躬身请我入殿。
我冷笑着再度回首,只眨眼功夫,墙角那儿已空无一人,飞檐上铜铸辟邪的影子投在地上,被扩大了无数倍,宛若一只被黑暗吞噬的猛兽正狰狞的张开血盆大口。
寒气森森袭人,我忽然升起一种不祥的预感,在这个宫苑重重的南宫之中,或许从我踏足进来的那一刻,注定我今后将把一生埋葬于此。
“宣——新野阴氏觐见——”
幽深的殿堂,泛着凉薄的冷意,吁口气,热辣辣的白雾凝结在唇边,我挺直脊背,僵硬的跨了进去。
殿道甬长,青砖光滑,文武大臣分左右凛立,我踏进殿的刹那,原本安静的殿堂突然起了一丝轻微的骚动,有些人竟从软席上站了起来,私语声不断。
眼角余光微微掠去,所见之人皆是那群旧臣老将,刻满沧桑的脸上皆是露出一抹欣慰之色。我唇角噙笑,胸口微微漾起一丝感动,真是难为他们还记得我,还记得那些同甘共苦的岁月。
甬道尽头便是龙庭王座,身穿玄纁冕服的刘秀正端坐在上,旒玉遮面,珠光潋滟,却无言的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的眼珠刺痛,胸腔中迸发出一股浓烈的酸意,突然很想肆无忌惮的在此重逢之际恸哭一场,然而脑子里却也清醒的知道,今时今日在这却非殿上已不容我再有任何言行仪态的闪失。
眼瞅着刘黄与刘伯姬口呼万岁,一半激动一半虔诚的跪伏于地,我愣了下神,目光呆滞的射向龙座上正襟危坐的刘秀,看不到远处的他此刻是何表情,然而慢慢攀升的陌生感却正一点点的啃噬着我刻在心中的熟稔,记忆中那个始终丰神俊秀,温柔微笑的影子逐渐被抹去,没法再和眼前这个如神如佛似的轮廓重叠在一起。
“妾……阴姬拜见陛下!”哆哆嗦嗦,那个谦卑的“贱妾”二字终于还是没能从我口中吐出。尽管他已经是皇帝,尽管为显女子贤德,我该用上那个“贱”字自谦才更妥贴。
但他是刘秀!不管他变成什么样,他仍是刘秀!我没办法用对待刘玄的相同态度来对待他。
他是……我的秀儿啊。
“可。”平平淡淡的一个字,像是一把铁锤陡然敲打上我的心房,我肩膀微微一颤,四肢僵硬的险些爬不起来。脑子里模模糊糊的回想着一些过去的片断,忘了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起来,也忘了是谁搀扶着我挪到了边上。
耳边只隐约听到有人嗡嗡的念叨了许多话,之后刘伯姬突然拼命扯我的袖子,见我无动于衷,于是她和刘黄两个人一左一右几乎半拖半架的将我拽到殿前。我们三人一齐跪下,又是一番叩拜繁缛大礼。
第一次行礼我还算是中规中矩,一丝不苟,可这一次神志却有些恍惚,跪拜的时候不仅频频出错,膝盖打弯时还保持不住平衡,因此狼狈的倾倒一侧。
殿上有人失礼的噗哧发出一声笑,我紧抿着唇直挺挺的跪在地上,一脸茫然,视线所及,唯有眼前那片潋滟之光。
那片潋滟的旒玉之后,他到底在注视着什么?又在探索着什么?
可知我此刻的心慌意乱,皆由他起?
“即日起敕封阴姬为贵人,赐居西宫……”
我浑身一震,几乎要从地上弹跳起来,刘黄使劲摁着我的手,广袖泻地,遮掩住她的小动作。
我眨了眨眼,傲然抬头,刘黄的那点力气如何困得住我,轻轻一挣,我便摔开她的手。
贵人!阴贵人!这就是他准备给我的封号?算是他给我一个名分?何解?贵人……何解?
果然……果然……我到底还是高看了他!
我是他的女人……之一,掖庭三千粉黛中轻微渺小的一份子,这就是我今后的人生定位?这就是我拼死拼活,苦苦挣扎换回来的价值?
趔趄的从地上爬了起来,不去理会刘伯姬在私底下的焦急拉扯,我故作痴癫,如村妇般无知鲁钝的笑问:“陛下,贵人是几石年俸?”
座上的刘秀未答,底下却是爆出一片闷笑声,没有发笑的都是那些熟知我脾性的老臣。宣读旨意的中常侍见场面有些尴尬,忙匆匆走下高阶,压低声音,隐有斥责之意:“贵人金印紫绶,俸不过数十斛,何来石计?”
心头如同被狠狠捅了一刀,疼得我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汉朝后宫的封号、爵秩、俸禄,我早烂熟于胸。皇后之下,昭仪爵同丞相、诸侯王;婕妤爵同上卿、列侯;娙娥爵同关内侯,俸二千石;傛华爵同大上造,俸真二千石;美人爵同少上造,俸二千石;八子爵同中更,俸千石;充依爵同左更,俸千石;七子爵同右庶长,俸八百石;良人爵同左庶长,俸八百石;长使爵同五大夫,俸六百石;少使爵同公乘,俸四百石;五官俸三百石;顺常俸二百石;就算是最后排在第十四等的无涓、共和、娱灵、保林、百石、良使、夜者,也有俸百石。汉朝后宫三千人中俸禄在斗斛间计算的,那是“上家人子”与“中家人子”这样差不多同等于宫女的宫人。
虽然从未觊觎过刘秀后宫的那顶后冠,但我不在乎不等于他也可以无视,他把我接到雒阳来,赐了这么一个俸禄不过数十斛的贵人封号给我,简直就是当众扇我耳光,羞辱于我。早知如此,真不如留在长安,任凭赤眉烧杀抢掠。
“众卿若是无事,便都退下吧。朕……今日要与两位公主小聚一番。”慢条斯理的启口,王座上的刘秀一脉温和。
众臣面面相觑,而后齐声称诺,手捧玉笏,鱼贯退出殿外。
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仍是直挺挺的梗着脖子僵站着,中常侍小心翼翼的将手中漆盘向我推了推,示意我赶紧接印。
我杵着不动,死死的瞪着那片摇曳的潋滟光芒。终于旒玉碰撞,刘秀从榻上站了起来,慢慢跨下高阶,一步步向我走来。
刘黄与刘伯姬随即配合默契的闪向一旁。
珠玉碰撞发出碎冰般的声音,那身冕服刺痛我的眼睛,有那么一瞬,我恍惚间竟像是看到了刘玄的影子,不禁骇然,下意识的双手握拳,全身绷紧。
中常侍趁机将漆盘又推近了些,我一时火起,抬手劈翻盘子,“哗啦”一声,盘子飞出老远,盘上搁着的金印紫绶险些迎面砸上中常侍大人的鼻子。
刘黄与刘伯姬低呼,我双靥涨得通红,怒气冲冲的转身便走。右臂猛地一紧,刘秀从身后抓住了我,他使得力气极大,五指掐得我肌肉一阵剧痛。我不禁皱起眉,压抑许久的怒火熊熊燃烧,恨不得反手一拳将他打倒。
“丽华……”喑哑的叹息,婉转缠绵,他骤然发力,使劲一拉,将我拽进怀里。
我拼命挣扎,他用尽全力束缚住我,不让我挣脱逃跑,我气恼的抬脚去踩他的赤舄,他仍不松手,任由我胡乱的踩上他的脚背。
逐渐紊乱粗重的呼吸声终于打破了殿堂中空旷幽静的气氛,刘黄与刘伯姬悄然拭泪,一副感动莫名的模样。
我挣扎不过,只得放弃,悻悻的由着他拥在怀里。
“丽华。”
被他牢牢圈在怀里,坚实而温暖的怀抱是我渴望已久的憩息之地,我贪婪的想从他身上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