腔悲情终是撩起熊熊怒火,我抓起一旁的短剑,踉踉跄跄的追了上去。
马车跑得并不快,估计偷车贼和我一样,也是个不懂驾车的外行,响鞭噼噼啪啪的回荡在寂静的夜里。我憋着气追上马车,强忍着眼冒金星的虚浮,就在奔到与车平行的当口,猛地跃上车驾,向那驾车之人扑了过去。
巨大的冲力之下,他“哎哟”一声被我撞得跌下车去,摔下时我单手托着他的下颌,伏趴在他身前,巧妙的让他给我当了垫背。他后背才挨地,我的手稍许使劲,压着他的后脑勺撞在地上,他连声都没哼,便昏死过去。
我闭了闭眼,顺了口气,从他身上爬了起来,啐道:“让你再偷我的马!让你……”
脑后骤然起风,我警觉的缩肩,回旋一脚,身后有人闷哼一声,捂着肚子倒跌一步。可惜我脚软无力,使不出多大的劲,不然此刻他必定也得趴到地上去。
回眸冷冷凝视,我却笑不出来,从马车上又接连跳下两人来,将成我成品字型的围住。
没想到,偷车的竟然不是一个人,连同倒地昏迷的家伙在内,居然有四个人。
“是个女子?”
“呵……”其中一人猥琐的淫笑,“长得还不赖呢。”
我身上的外衣脱给了邓婵,眼下只穿了套中衣中袴,落在他们这些猥亵的小人眼中,最是香艳刺激。
我冷冷一笑,抽出短剑,牢牢的握在手中:“你们谁先来?”
三个人先是一愣,而后发出轰然大笑,我趁着他们笑得起劲,率先发难。猱身扑向其中离得最近的一人,一剑刺向他的心窝。
他骇然倒退,剑尖才划破他的肌肤,身后有人一把抱住了我的腰,另一人过来抢夺我手中的短剑。
我厉喝一声,右臂一震,挣脱抢剑之人的手,借着抱腰的那股力,双腿腾空踢起,一脚把面前那厮踹出三米远。
腰上的胳膊收紧,我一剑斫下,在那胳膊上划出老深的一道口子,用力之猛,险些把那人的右手齐腕削断。
身后发出一声惨叫,撕心裂肺的哀嚎声将其余二人震住,两人面面相觑,突然一人发出一声低吼:“别管这疯女人,抢了马赶紧走!”
他俩也不顾地上昏死的同伴,竟是争先恐后的奔向马车,那胳膊受伤的人凄厉的惨叫:“等等我……”踉踉跄跄的追过去。
我冲了上去,短剑晃动,那人捂着伤臂,惧怕的躲开。转眼间,另外二人已把马从车上解了下来,共乘一骑疯狂逃窜。
我气得浑身发颤,眼见自己跑得不可能有马快,绝望中不禁透出一股恨意,牙关紧咬,恨不能当场把剩下的两名恶贼杀了泄恨。
正当我转身时,却听马咴嘶鸣,哎哟声起,逃跑的两个人不知怎的,竟从马上跌了下来。
两个人狼狈的再次爬上马,我拼着最后一股力气狂追而至,心中恼恨至极。
骑在马后的一人急道:“快!快!勒马踢她!踩死她!”
脑子里“轰”地声响,紧守的那丝理智终于消失,我发狂的冲了上去,一剑刺出。这一剑没有削中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却是狠狠的扎进了马颈。
剑身完全没入,马儿长长的悲鸣一声,我抽出短剑,顿时马血狂飙,一股股的热血喷得我满头满脸,我站在原地颤栗的尖叫:“想要马?我给你们!给你们——”
马儿前蹄一软,轰然倒地,一时马血淌了一地,那马一时半会儿却不咽气,侧躺在血洼里四肢抽搐。
“拿去啊!拿去!”我晃动着血淋淋的短剑,疯狂的狞笑,“给你们——你们拿去啊!”
两人狼狈的从地上滚爬而起,面面相觑后竟是撒腿而逃,那个受伤的家伙见势不妙也同样溜之大吉。
我仰天大笑,笑声凄厉,胸口似有块千斤重的大石压着,抑郁难舒。笑到最后,已是雨泪婆娑,纵横满面。
那匹马抽搐了几下,终是不动了,血却是越流越多,缓慢的渗透进土壤里。
我一跤跌坐在死马身旁。
也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当啷当啷的哑铃声响,随着蹄声逐渐靠近,一头小灰驴在我跟前停了下来,长长的耳朵微微耸动,驴颈上挂着一只青铜哑铃,驴头不时的摇晃带出阵阵谙哑的铃声。
顺着毛驴的脑袋一点点的往上看,竟是意外的触到一双深邃的眼眸,瞳孔乌黑,我第一印象就觉得那双眼黑得很假,竟是一点光泽都没有的深沉。
在那样的乌瞳里我完全看不到半点的流光倒影!
心里一惊,没等看仔细,那双乌瞳的主人已从驴背上跳了下来,紧接着一件粗麻斗篷兜头罩了下来,遮住我衣不蔽体、血污浸染的身体。
忙从斗篷里挣出头来,就听一个磁沉悦耳的声音问道:“喝水么?”
我下意识的点了点头。
他屈膝半蹲,将一只陶罐递了过来。瞪着那陶罐内滢滢晃动的清水,我咕咚咽了口干沫,狼狈的劈手夺过。
仰头猛灌一气,却听那声音不紧不慢的说道:“你干的不坏啊!”
“咳!”我一口水呛进气管,难受得咳个不停。
这话什么意思?
迟疑的放下水罐,我警惕的拿眼瞄他。那是个三十出头的青年男子,肤色白净,长相极为斯文,容长脸,下巴削尖,人显得十分清瘦,也透着一份干练。
他有一双与阴识极为相似的眼睛,眼线狭长,然而阴识的眼稍眉角透着一股子别样的妩媚,在这人身上却完全找不到,但是不得不承认,他长得要比阴识还好看。
那双毫无光彩的眼眸始终一眨不眨的看着我,我却不清楚他是否真是在看我,他的眼里瞧不出任何的情绪。
他突然朝着那匹死马呶了呶嘴:“把马分了吧,如果嫌生肉带在路上会坏,就制成熟肉。”见我没反应,他伸手过来取我手中的短剑。
我右臂往后一缩,闪避开去,眼睛死死的盯着他。
“放心,我不会趁火打劫,只是拿水跟你换点肉而已。很公平的交易,不是么?”
我左手抱着陶罐,摇摇晃晃的站了起来:“你看多久了?”
他拍了拍手,不动声色。
“刚才盗贼抢马的时候,你就在附近吧?”我冷冷的说,“如果现在马车被抢了呢?如果我无法自保,被那些人渣凌辱糟蹋,甚至灭口,你在边上津津有味的瞧完热闹,最后可还会出来跟他们做交易?”
他面不改色,无动于衷。我的咄咄逼人,犀利言辞,对他来说根本无关痛痒,仿佛我不是在质问他,我只是在自言自语。
手指握紧剑柄,指骨握得生疼。过得许久,我终是松开,轻轻的吁了口气:“在马肉烤熟之前,先给我点干粮。”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洁白净的牙齿。在那个瞬间,我恍惚生出一种错觉,这个人,长得一表人才,一派正气,可笑起时却同时给人纯真与邪魅两种截然不同的感觉。
“给你。”他似乎早料到我会这么要求,从驴背上解下一个布袋子,扔了给我。
他扔布袋的同时,我扬手把短剑抛了过去,然后接住布袋。他动作潇洒的接了剑,快步走到马尸,毫不犹豫的挥手割了下去。
听着骨肉分离的咯吱声,我不禁汗毛凛立,空荡荡的胃里一阵恶心,忙捧着水罐以及干粮躲远些。
回到丢弃在路旁的那节车厢旁,我低头默默的啃着烧饼,脑子里想的却是该何处何从,是继续南下去新野,还是调头回宛城找刘秀他们。
冥想间把一块干巴巴的烧饼吞下肚,胃里稍许有了饱意,我叹了口气。眼瞅着那个男人已利落的将马分割取肉,又在路旁捡了些干柴枯枝点了火,准备烤肉。
看看天色,离天亮也没多会工夫了,以这样的速度,估计天亮前一个人干不完这活。要是等天亮碰上过路人,岂不麻烦?
权衡利弊,最终决定还是过去搭把手,于是转身将陶罐搁在车驾上,却意外发现那个被我敲昏的男人还躺在草丛里没有动弹。
冷哼一声,我握紧拳头走了过去,正准备把他弄醒,却没想凑近一看,那人满头是血的侧歪着脸,竟像是死了一般。
我顿时被吓了一跳,只觉得浑身冰冷。刚才杀马是一回事,杀人却又是另一回事!我能安抚自己杀马后的罪恶感,却不代表能跨过心底那道道德准线,默许自己杀人。
小心翼翼的弯下腰,我颤抖着手指去探他的鼻息。
鼻息全无——我浑身一震,僵呆了。
“以前可曾杀过人?”冷不防的身后响起这句冷冰冰的问话。
我吓得尖叫一声,弹跳转身,张惶的看向他。
“不、不……我没杀他,我只是……我没下那么重的手,我……”
他静静的看着我,漠然的说道:“杀过人的女人,可就不是女人了哦!”
我呼吸一窒,唇瓣颤抖着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忽然唇角往上一弯,露出一个笑脸来,我心跳如擂,惶惶不安,只觉得他的笑容里透着一种叫人心烦的邪气,绝非善类,不由恼道:“我没杀他!”
拂袖逃开,心里却是乱成一团,一时间天大地大,却觉得再无可有我容身之处。那种罪恶感无论我怎么压抑,总会从缝隙中钻出来,搅乱我的心思。
“我杀过人!”他从身后跟了上来,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是喜是悲。
我转身看向他,他勾着嘴角冷笑,乌黑的瞳孔乍然绽放一道厉芒,邪魅的气息像是一种有生命的物体一般附着在他身上。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个男人,莫名的就会令人产生出惧意来。
“我的弟弟被人害死了,我替他报仇,杀了那个人!”他说得十分轻描淡写,似乎不是在说自己的事。
他越是说的简单淡然,我心里越是发毛,惧意陡增,情不自禁的退后几步,离他远些。
他似有所觉,却没点破我,迳直走到火堆旁,将火上的肉翻了个面。油脂从肉上直滴下来,落在干柴上,发出兹兹之声,青烟直冒。
“我不想被抓,所以逃了,可是官府的人扣了我的父亲,为了让他们死心,我找人抬了具棺枢回老家,诈死逃匿……”他仿佛心情十分愉快,一边轻松的说着话,一边不停的忙碌着手里的活。“我现在可已经算是个死人了呢。”
我不寒而栗。
潜意识里我就是觉得他可怕,比那些盗马贼,甚至四年前绑架我的马武等人更可怕百倍!
“其实杀人,并不可怕……生逢乱世,本就是你死我活的一场游戏。今儿你是运气好些,不然指不定就躺在这里了。所以,要么他死、你活,要么你死、他活!你选哪个?”
气氛异常静匿下来,火苗阴冷的摇摆着幽蓝色的光芒疯狂的舔舐着柴枝,直至将它化为灰烬。
我犹豫片刻,终是小声的说道:“没有人会想死!”
想到惨死的邓婵,心里又是一阵痛楚。
他颇为赞许的点头:“看来是个聪明的女人哪!”
我嗤然冷笑:“杀过人的女人不是不能算是女人了么?”
乌沉沉的眼眸再次闪过一道异样的光彩,但随即隐去,他笑了下:“是与不是,现在还说不准。”
我走近了些,从地上捡起串好的马肉,放在火上烧烤。
“你叫什么名字?”他突然问我。
我愣了下,半晌答道:“阴姬!”
“刘玄,字圣公!”他咬了口烤熟的马肉,露出满意的笑容。
我没在意他的名字,反正大家都是萍水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