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上一僵,停下笔:“你这可谢错人了。长秋殿赵夫人小产后微恙,老夫这三日羁留宫中,未曾觑得机会出宫通知子山。”
“什么?”
他回头,目光锐利:“看来有人与你不谋而合。”
我错愕难当,一时陷入沉思,难道是冯异?
“唉,舞阴王气数如此,此乃天意,不可逆转。”他感慨的摇晃着脑袋。
我心有所动,忍不住点破他:“看来先生不是无法出宫,而是不愿出宫呢。”
他轻笑两声,背影挺拔如松,沉笔疾书,只当未闻。
写完药方,出门交给侍中,刘玄趁机进殿嘘长问短,我忙于应付,再无闲暇分心关注程驭。
这是我最后一次在宫里见到程驭,这之后,据闻他不辞而别,杳无踪影。
挑拨
适逢我在长信宫病情反复,缠绵病榻之际,朱鲔已令苏茂、贾强率三万人马渡过巩河,攻击寇恂据守的温县,自己同时率领数万兵马进击平阴。檄书传至河内郡,寇恂即刻发兵,并传令属县同时调集军队,于温县会合。
翌日会战之际,冯异派出的援军及时赶到温县,兵马云集,幡旗蔽野。寇恂命士卒登城鼓噪,苏茂、贾强闻风丧胆,竟被寇恂挥兵追击,横扫千军。贾强阵亡,苏茂手下数千人溺死河中,一万多人被俘,寇恂一鼓作气追至洛阳。
与此同时,冯异领兵渡河,击溃朱鲔军,与寇恂大军会合。朱鲔退守洛阳,城外大军绕城环行,兵威震得洛阳城内一片惊恐,城门紧闭,再无一人敢出城应敌。
如果说朱鲔兵败,退守洛阳已令刘玄郁郁寡欢,那么赤眉军挥兵西进,直抵高陵,则让整个长安齐震。
屋漏偏逢连夜雨,更为惨淡的是,调往河东镇守的比阳王王匡,淮阳王张卬竟在这个时候被邓禹大败,狼狈的逃回长安。
洛阳被围,河东已失,赤眉压境,更始汉朝岌岌可危。
刘玄又重新开始酗酒,逃回长安的王匡、张卬面对如此困境,再次发挥小农阶级的本性,私下联络诸绿林将领,商议着长安怕是保不住了,不如带兵把城里能抢的财富大抢特强的捞上最后一把,然后转回南阳。实在不行,最后还能回绿林山占山为王,重新做以前那个山大王。
这样没品味的提议居然得到了一大批绿林出身的将领支持,于是他们与穰王廖湛、平氏王申屠建等人竟在朝上联名上疏,请求更始帝退往南阳。
如果答允,那可真是从哪来回哪去。强盗出身的绿林军果然不愧为鼠目寸光的一群小农,打从一开始我便知道这群人结伙打天下除了替自己捞财别无其他目的,可是这样的人偏偏占据大汉朝的主流。毫无远见,毫无政治头脑,更无治国统兵良方。
要刘氏豪强阶级出身的刘玄放弃在长安当皇帝,跟着一群强盗跑回南阳当山大王,这简直比杀了他更痛苦。
所以,不用我在边上煽风点火,代表着贵族利益的更始帝与小农利益的绿林将领之间的矛盾已尖锐到再难缓解的地步。
刘玄下诏命王匡、陈牧、成丹、赵萌屯兵新丰,命李松镇守掫城,守关拒寇。
殿门嘎的一声,打破午后的恬静,似乎是有人故意弄出声响想要吵醒我。我懒洋洋的“嗯”了声,眼皮微掀,即便是夜晚,在这个奢侈华丽却充斥诡异的长信宫,我亦不敢使自己沉梦酣睡,更何况是小小的午憩。
“姑娘!”来人在我床前跪下,轻声软语。
我打了个激灵,从床上一跃而起:“你是谁?”
“小人刘能卿!”他抬起头来,面色平静的望着我,目光清澈,丝毫不像作假。
刘玄的侍中——刘能卿。
我警惕的瞅着他:“侍中大人有何指教?”
“主公让小人转告姑娘一件事。”他咧嘴一笑,笑容纯真,“萧王未死,已至鄗县。”
脑子里像被一根针狠狠的扎了下:“什么?刘秀还活着?”等我意识到自己失态的时候,话已出口,我忙掩饰,强作镇定,“你什么意思?”
“姑娘果然谨慎。”他也不着恼,却从袖中摸出一件东西,指尖一松,一块铜牌在我眼前左右晃荡。
我的手下意识的便去摸腰上的银质吊牌。
刘能卿笑道:“姑娘若还有疑虑,不妨瞧瞧这个。”他像变戏法似的又掏出一只锦匣,匣上用绳子捆缚,木槽内的印泥宛然,原封未动。“这是主公命影士传到长安,昨儿个才交到小人手上。”
“你……”我将信将疑的接过锦匣,刮去印泥解封。匣内放了一片缣帛,帛上仅四字——“能卿可信。”
字迹乃是我看惯了的阴兴手笔,绝不会有错。
我一阵激动,捧着缣帛的手不禁颤抖起来。刘能卿微微一笑,抽去我手中的缣帛,放置一旁的灯烛上点燃焚毁。
“刘秀真的还活着?”
“是。”
“之前不是说他坠崖了么?”
“当日情况危急,耿弇将军掩护萧王突围,萧王策马陡崖,不料马失前蹄,胯下坐骑将他摔下马背,而后一同摔下崖去。所见之人皆道萧王遇难,其实仅仅坐骑坠崖,萧王仅受轻伤,后幸得马武将军率精骑殿后,才得以化险为夷。不过,那些奔散的士卒退回范阳,不知内中详情,纷纷传言萧王阵亡,这才有了诸多谣言。”
我呆若木鸡,良久才消化掉这个惊人的消息。一时也不知道是不是高兴过了头,心里酸涨难当,竟是怔怔的落下泪来。
“刘秀……未死?”
“是,萧王一直都在领兵四处征战。”他抿嘴一笑,“萧王足智多谋,即便不是亲征,偶尔指点谋略,胜似军师。”他似乎极为欣赏刘秀,说这些的时候,脸上不自觉的露出敬佩之色,“一招借刀这计不仅轻易取了舞阴王性命,更使得洛阳城中人心猜忌,许多人因此越城投降。”
离间计,一箭双雕。
“你是说李轶之死,乃是萧王用计?”
“正是,萧王命冯异将军故意泄露双方密约,使得朱鲔疑心李轶,最终杀之。”他得意的一笑,“这事虽说隐秘,却又怎能瞒过我们影士的耳目?”
我长长的嘘了口气。
刘秀的确足智多谋,但是以他的为人和性格,真不像是会出此狠毒之计的人,我微微一懔,转念推己及人。暂且不管刘秀会如何对待杀兄仇人,单单反思己身,若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我会否放弃复仇,饶恕李轶?
伯升……
十指收紧,我握拳,微颤。
刘縯临去时留给我的笑容,像是一枝穿心利箭,深深的扎在我的心上,无法拔去。
“姑娘……”刘能卿连唤数声,我黯然失神,“主公命小人在宫中助姑娘一臂之力,姑娘凡有差遣,小人自当竭力襄助。”
我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他说了些什么:“大哥他……没有要求我回去么?”
“主公未曾提及。”
“那……尉迟峻可还在长安?”
他露出困惑之色,反问:“尉迟峻是何人?小人并不认得。”
我皱起眉头,虽然有点诧异刘能卿居然不识尉迟峻,但是作为一个情报组织,为保持各个成员身份的隐秘性,内部成员互不相识,上下级之间选择单线联系的可能性的确比较大。
稍加分析后,我对阴识的远见卓识愈发只剩下钦佩的份。他没有让刘能卿劝我回新野,甚至连离开长乐宫的话题都没有提,难道是因为他知道我想干什么?
“能卿!”
“诺。”
如果有刘能卿在旁协助,那么程驭配的那副药我就不必再继续服用了,有他替我遮掩,要瞒过刘玄已是轻而易举之事。
“陛下可曾在私底下命人打探过比阳王、淮阳王等诸王的动静?”
他的面上闪过一道稍纵即逝的讶异,虽然掩饰得极好,却还是被我瞧得一清二楚:“是……陛下的确曾授意小人留意诸王行动。”犹豫片刻,终于坦白道,“不敢欺瞒姑娘,这件事小人已密呈主公,只等主公拿主意……据潜伏于诸王身边的影士密报,淮阳王张卬、穰王廖湛、随王胡殷、平氏王申屠建以及御史大夫隗嚣私下里合谋,欲劫持陛下,弃长安转南阳……”
我兴奋得两眼放光,不由击掌笑道:“好!”
刘能卿被我的动作吓了一跳,不安的询问:“姑娘为何叫好?”
我冷冷一笑:“你这就去把这件事原原本本的告知陛下。”
“啊?”
“正是要让陛下知晓,他的诸侯王欲对他不利,也好早作防范啊!”脑海里想象着刘玄在得知这个消息后的愤慨表情,不由得心中一阵冷笑。
刘玄,我倒要瞧瞧,你会怎么做!怎么做才能避免这场灾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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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始帝得侍中刘能卿告密后,转而托病不朝。
他和张卬等人不碰面,躲在后宫不出去,他们一时也确实拿他没办法。然而老躲着也不是一回事,俗话说的好,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他是君,张卬等人是臣,总不能君臣间一辈子不打照面吧?
“陛下!”趁他喝得也有七八分醉意,我含笑娓娓道来,“何不化被动为主动呢?”
他酗酒不是一天两天了,如果不是亲眼目睹他日复一日的酗酒成瘾,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眼睛充斥血丝,醉意朦胧,会不时冲我憨笑的男人是那个心计深沉、杀人不眨眼的更始帝。
“主动?”虽然有了醉意,却不等于他可以成为我随意摆弄的木偶,他倾过上身,带着满身的酒气,将手搭在我的肩上。
“是的,陛下。主动——诱敌深入!”我坦然抬头,目光平和的与他互视。
他一边笑一边极力稳住东摇西晃的脑袋,宠溺的伸出食指点在我的鼻尖上:“诱敌深入……呵呵,朕知道你想干什么……朕知道……你想……干什么。”他突然一把抓过我,用力把我拖进怀里,隔着单薄的衣裳,能清晰的听到他心跳的声音。他重重吸气,然后缓缓吐气,一吸一呼间酒气浓烈呛人,“好!就依你!诱敌深入……朕什么都依你!”
他像是醉糊涂了,又像是还很清醒。
也罢,对他无论何时何地都不可掉以轻心,只当是在装糊涂吧。我展臂轻拥住他,用无限柔情的声音安慰:“我不会让任何人杀你!”
耳畔的呼吸均匀,刘玄头枕在我肩上,在我怀里一动不动,似乎已经熟睡。
我嘘气,神情麻木的望向窗外,声音低沉中透着无比的坚定:“你是我的……没人能杀你……”
逼宫
“如何?”
“张卬、廖湛、申屠建、胡殷四王已至前殿,只有御史大夫隗嚣还未到。”刘能卿小声耳语。
我点了下头,举起刘玄钦赐的宝剑,扬声召唤:“执金吾何在?”
“臣晔,谨遵圣命。”一名身披盔甲的魁梧汉子跪下听令。
据刘能卿描述,执金吾邓晔乃是刘玄培植的亲信势力之一,值得信任,他手下的士兵也可任意调用。只可惜,执金吾主要担负京城内的巡察﹑禁暴﹑督奸等任务,就好比现代的警察一样,手中的兵力有限。不过张卬等人都是狡猾的老狐狸了,若是随意将宫外的军队调集入宫,定会有所察觉。
“邓晔,陛下命你守住宫门,一会儿四王入殿,你率兵将他们拿下,若有反抗,格杀勿论!”我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