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复又嘶声哭起来。
我怔怔地放开他,脑海中只盘旋着两个字。那两个字,我厌他恶他,早该在曲水池底就杀了他!
“凝痕……”
“浅浅,凝痕向来清高自许。他抢走了包子,应是不会做什么不好的事情。顶多……顶多是玖澜吩咐了他,他抢走包子,给玖澜当个筹码。”
云荒面色惨白。“玖澜他不会的。”
“不会?”我恨道,“当初要杀我的,不是他吗?要杀青莽的,不是他吗?不久之前,口口声声要除掉妖子的不是他吗?!凝痕呢?慕狸追、畅玥,哪一个不是被他所害?他们两个,又有哪一个担的起‘心善’二字?!”
他霍然起身。“我去找他。”
“带我去,我怕你始终对他心软。”
瞬身的时候,我忘了拿云荒给的扇子,却惊觉自己随着他的动作结印,眨眼便到了都邑王宫。我的灵力什么时候回来的,我并不知晓。只因先前过惯了没有灵力的日子,待包子出生,便也没去留意。想来那个时候,包子只是暂且借用了我的灵力,出了世便乖乖地如数归还。平白叫他担了那么久的罪名,我心疼得像刀割一样!
议事殿的殿门紧锁,隐约传出玖澜同子衿的声音。
我刚要砸门,云荒拦住我,示意我仔细听一听。
玖澜道:“玉清一方,囤积鹿野却长久按兵不动。依卿看,是何居心?”
子衿沉静地回答:“臣去鹿野探过一回,妖君沉夜形容憔悴枯槁,似是孱弱不堪的样子。她指挥妖军囤聚鹿野,九州仙者则日渐麇集与之对峙。先时有将领看妖军无所作为,便遣散一小队人。而妖军即时进犯,将这堆人围困于鹿野当中。臣以为,沉夜是在引诱仙者汇集鹿野,并且等待什么能力无匹的法宝,以予仙者致命一击。”
他的话,像一道闪电,劈开了我脑中的黑暗!我恶心得想吐,身子虚软地靠在云荒身上,强撑起力气对他道:“抢走包子的是沉夜!快!去鹿野!”
有人瞬身,风驰电掣地闯进议事殿。“陛下!”
“凝痕?出了何事?怎么如此慌张?”
“刚刚玉清突然发动进攻,九州仙者应战,妖君以术降以漫天血雨,触身则皮肉腐尽!九州伤亡惨重,鹿野一战怕是要败了!”
天地忽地只剩一片空白。
云荒蓦然消失了。我不知道他去了哪儿,他像道光一样,倏忽划过天际。
而后是漫天的杀伐之声,浓郁的血腥味浸淫都邑,累月不散。
玖澜等人闻声出殿的时候,惊于我的存在。他们蠕动唇舌说了些什么,我一个字都听不进去。我的身子越来越沉重,血从嘴中、鼻中、眼中流下来。
不知怎的,容澈出现了。
不知怎的,他说要去鹿野阻止云荒。
不知怎的,晴炎抱着我在嚎啕大哭。
天上纷纷扬扬的,降着漫天血雨。我仰起头,看它在我脸上一道一道滑过。我猜想,这是不是我儿子的血?可是又怎么会呢?他的身子那么小,怎么会有这么多血?我多可怜啊!哪怕是浸在血雨当中,也分不到他身上的一星半点。
他胖乎乎的身体,现在,是有多小呢?
云荒回来了。他满身通红,神杖上的绿玉吸足了血,绿得发亮。他手上提着一个东西,往地上一扔,那东西咕噜噜滚了几圈,落下一地红白相加的痕迹。那是沉夜的头。
我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走向他。我抓着他的衣袖,极轻极柔地问他:“包子呢?你把包子救回来了吗?”
他抿着唇不说话。血雨冲刷着他的脸颊,一道一道地滑落。
我放开他,浑身虚脱无力。“包子他……他怕热的。下雨了,他会不会高兴些?总能凉快一些的……”
他从身后抱住我,埋在我的肩上,闷声痛哭。
我推了推他。“云荒,你……你太重了,我承受不住……”
这便像泥一样地摊在地上。血雨灌进嘴里,腥涩得发苦。
作者有话要说:
☆、终局
一室幽暗,夜阑犹剪灯花弄。
云荒持书阅了许久。他披了件外袍,松松垮垮,夜深尤觉微寒。大约十余天的功夫,他瘦了许多,先前围着的腰带宽出数寸。他夜夜陪我久坐,明明双目涩得发红,却只是揉了揉眼睛,蹙着眉继续将书翻过一页。
我伏在桌上,呼吸平稳绵延。他以为我累得睡去,遂褪了外袍,覆在我的身上。他不愿吵醒我,只因这些天,我难得入睡。他亦是疲乏不堪。
那天他孤身翦灭妖军数十万,几乎将一身灵力耗竭。若非容澈找到他叫他停下,他就和我一道同妖邪同归于尽了。我觉得没什么不好。终归我们是一家人,包子早走了一步,他还那么小,那条路他走不稳,理应是要由我们搀着的。
可云荒是个理智的人,他停了下来,将沉夜的头颅砍下,扔在玖澜的议事殿之前。鹿野之战,九州胜了,却也伤亡惨重。玉清一方更是溃不成军。浓重的悲哀弥漫在九州大陆。我觉得他们矫情。这一场仗,与他们有什么关系?从始至终,参与其中的,不是只有我的家人吗?
包子的身体被放干了血。原本就那么小小的身子,如今薄得如纸一般,捧在手里被风曳得乱转。我的胸膛闷得厉害,闷得快要炸裂,却偏偏没有炸裂。我觉得难受,便用匕首扎进胸口,看着鲜血汩汩流出,果然好受了很多!
容澈手忙脚乱地给我处理伤口。触及鲜血,手上的皮肉腐蚀消散,与旧时一样。我一把握住他的手,左看右看,撕心裂肺地哭出来!
这就是沉夜要的东西,她的目标本来是我。
云荒将包子葬在屋后的竹林里,与盈袖一道。盈袖向来善于照顾人,且对包子是真心地疼爱,我很放心。而至于猞猁……
我这一生,最不该心软的一次,便是叫姓陈的人家饶猞猁一命。他先时的确单纯无辜,只不过在初乾谷的第二次相遇,他便是受着沉夜的差遣而来了。鹿野一战,青莽死的时候,亦是他看准了时机,叫我亲眼目睹云荒杀了青莽的场景。我向来不将能力浅薄的妖邪放在眼里,于今却是被他算计着一步一步落到这个田地,不得不说是个沉痛的讽刺。
我将猞猁放干血,剥了皮,挂在树枝上任由野鸟叼食。
可即便是这样,又有什么用呢?包子不会再回来了。他的寒玉梨花小床空着,冰冰冷冷。我有时候长久地望着,耳畔忽然传来绵长的呼吸。血涌上喉咙,欣喜若狂地探身一看,却不过是风吹过窗牖罢了。
我想,包子这一生,最大的不幸便是有我这个娘亲。就如蓝棠,有我这样的主人,就被一把火烧得灰飞烟灭,连单纯做一株海棠树都是奢望。再如畅玥、师父、娘亲、爹爹,还有……青莽。和我相交的人,结局似乎都是惨不忍睹。
维序亦是。他本来是那样至高无上的一尊神,为保护九州而被我撕裂了魂魄。后来化作云荒,清逸出尘,美若云间月华,只为除掉妖狐而来。亦被我一步一步拉下神坛,落得个万人唾弃的下场。他本无情无欲,自不受红尘苦扰。而今的心碎痛苦,悲痛欲绝,没有一样不是我带给他的。
想来想去,我才是这个世间最大的不幸之源。而我又是那么多余。
我叹息一声。云荒听见了,趋步到我身旁,倾身问道:“云深,你醒着吗?”
我褪下外袍,坐起身子道:“我醒着。”
他抚着我的发。“睡不着吗?”
我摇了摇头,伸手环住他的腰,轻轻地偎在他的身上。“云荒,我心里难受。”
他闷声道:“我知道……”
我靠在他身上抽泣,眼泪簌簌落下。渐渐地,哭出声来;渐渐地,转为放声大哭。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将手放在我的肩上,那是所有的安慰。
不知过了多久,我哭得昏昏沉沉,抽噎着,没有一丝力气。他抱着我回房,小心地用毛巾替我拭净面颊,随后盖上被子,道:“好好睡吧。”
我拉住他的衣袖。“你别走。”
他柔声道:“我不走,我在外面候着。”
我坐起身,径直地凝望着他。“云荒,你留在这里,和我一道。”
他怔了怔,随即温和地应道:“好。”这便褪了外衣,入得床来。
他方一躺下,我翻过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他颇是诧异,一双眼眸明润如玉,深邃地看着我。“云深,你要做什么?”
我看了一会儿,复又抽泣起来。“我好想包子!好想!”
他伸手揽过我,埋在他的胸膛里。
他的衣领被泪水濡湿,他却浑然不觉。我将他的衣领打开,如玉的肌肤上湿了一块,我替他拭干。可又觉得不够,便将他的衣衫一褪再褪,直到他惊惶叫道:“云深!”
我仰头望进他的眼眸深处。“云荒,我想要你。”
他便那样滞在那里。
我委屈道:“云荒,你还是不喜欢我吗?”
他终于回过神,坐起身,将我紧紧地拥进怀里。“喜欢……我怎么会不喜欢……”他低头,吻着我的额发,含糊地问道:“云深,你会后悔吗?”
我不由笑了一声。“为什么会后悔?是我主动找上的你。”
“好……”他的整个身子都在颤抖。放开我,顿了顿,似乎是在思索着该怎么做。我向前彻底地剥下他的衣服,指点道:“瞧,先要这样。”
他的呼吸灼热而急促,小心翼翼地凑近我。“我知道,我记得的……”
云荒仍旧在沉睡。他不知道我的灵力已经恢复,入睡之前,我给他施了咒。
我不晓得为什么告别之前还要这样放纵一回。或许是舍不得。终归他是青莽,是云荒,是我生命中最为重要的两个人。我换了身新衣裳,仔细地绾了发髻。我想,要去见包子,总是要穿得好看些。
远山如黛,覆着朦胧的烟岚。山边的云翳铺了一层又一层,厚重得很,遮住了冉冉升起的朝阳。而云翳的间隙又露着一缕一缕的金丝,在绝望当中,予人以希望。
我缓缓地吸入一口气。携着花木露水的芬芳,沁人心脾。
往后,九州的每一个早晨都会如此安谧。
往后,无忧山谷的花开花谢,再不会有人叨扰。
往后,容澈再不必费心照顾一个他根本不必照顾的人。
往后,云荒的晨曦与夕照,会有另一个人与他分享。
天色尚早。大家都沉浸在睡梦当中,这样很好。我不善于跟人道别,说不来祝福的言辞,也敛不住自身的情绪。而倘若是有人要阻止我去做什么,届时我又将会在出不出手之间苦恼半天。倒不如像现在这样,他们一觉醒来,该发生的都发生了。由不得他们。
只是我担心自己会伤到他们。以云荒的能力自是护得了他们周全,可惜我让他睡着了。我只能祈求他们并没有那么好事,非要出门看个究竟。
玉清山,在青州。只消一个瞬身,我便立在了玉清山的山巅。俯瞰九州大陆,莽莽苍苍,川泽迂回,重峦叠嶂。溃败的妖军蛰伏在玉清山上,而九州之中,不甘为沉夜效力的妖邪亦是蛰伏在每一个未知的角落。
我看了一会儿,觉得时间差不多,便幻出了九尾的真身。
九尾蹲坐于玉清之巅,九条尾巴覆于各州天穹。阴云蔽日,戾气灼人。妖狐曳尾,九州之海波涛肆虐,九州之土山崩地裂。
我不是来破坏九州的,所以我只想速战速决。
九尾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