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卬全然不知什么样的危险在等着自己,只按当初部署,先礼而后兵。
他正欲修书送往秦营,劝商鞅罢兵,却不料守城将士来报:“今有秦相国差人下书,现在城外。”公子卬命人把信使用绳子拽上来,启开书信细读。
那信的意思是说:“我与公子您相处甚好,情同骨肉;今各事其主,为两国之将,怎能忍心起兵,自相残杀?我意欲与公子您相约,各自抛弃兵车、卸下甲胄,相见于玉泉山,痛饮一番。公子如肯同意,就约个日子吧。”
那公子卬也不想想商鞅在秦发迹靠的是什么,竟相信友情可以战胜利益,读罢竟大喜,拍案道:“吾意正欲如此。”于是厚待使者,写了一封回信。
公子卬说:“相国不忘往昔之谊,给秦、魏之民以安泰,这正合我意。三日之内,请相国定下日期,敢不听命?”
商鞅吃准了公子卬会被打动,一见回信,冷冷一笑:“吾计成矣。”
于是他又派人入城订日期。所派的使者对公子卬说:“我军前营已撤,打发先回国,只等我相国会过主帅,全军便拔寨尽行撤走。”来人还给公子卬捎来了商鞅送的旱藕、麝香,传话说:“此二物为秦地所产。旱藕益人,麝香辟邪,聊志旧情,永以为好。”
公子卬在魏国位极人臣,平日感觉太好,见了商鞅这番表示,以为是自己的人格魅力把敌人也给征服了,于是不疑有诈,写了回信答谢,订下了相见的日子。
秦军大营立刻传出军令,由公子少官率领,前营先撤至狐岐山和白雀山,将士皆放假,打猎改善伙食。
秦军前营这一动,公子卬更是满心欢喜:友谊不可以战胜功利吗?否。眼下就是一例!
到了约定的相会之日,一大早上,商鞅的使者就到了吴城城下,大声吆喝:“相国先往玉泉山伺候,随行不满三百人。”
公子卬听了,抹不开面皮带着大队人马去,便也用车载了酒食,还有一个乐队,乘车赴会。他所带的随从护卫,人数上与商鞅相当。
魏军300人旗帜华丽,车马辚辚,迤逦往玉泉山行去。
那玉泉山恰在狐岐山和白雀山两山之间。这是什么样的险地,公子卬就敢昏头昏脑地闯去?
看来,人如果蠢,也不是天生的,而是相信了某些过时的废话。
春秋已是无义,到战国更是礼崩乐坏,哪个成功者是以信而立?商鞅固然有“南门徙木”的优良诚信记录,但那是为了哄本国老百姓守法的,而对敌方主帅,诈还诈不过来呢,要诚信又有何用?
出发前,有一个名字叫“错”的裨将,苦苦谏道:“秦乃夷狄,素无信义,请不要去。”
公子卬说:“以往,我与商鞅二人,都在已故相国公叔痤手下做事,商鞅有大志,但大王不能用其材,我甚惜之。商鞅要走,我赠给百金,拿去贿赂秦臣景监,他才得见秦伯。商鞅既受我大恩,怎能欺于我?”
从这个道理上说,商鞅如要骗公子卬,确为不仁不义之至,但这只是两人之间的关系,现在两人关系是与两国关系搅在一起的,那就大不同了。
裨将错见主帅迷糊,又再三劝谏,公子卬不听,坚持要去会盟。
商鞅在玉泉山下相迎,满脸是真诚笑容。
第十一章商鞅危乎(1)
公子卬见对方随从既少,也无兵器,于是一百个放心,欣然拜会老友。落座之后,两人叙起昔日交情,都有不胜沧桑之感。讲到当下两国讲和之意,商鞅更是诚恳,魏国方面的随从听了,无不欢喜。
各自的随从都带了酒席,主要的事谈罢,就宣布开宴。
公子卬是地主,先上魏国的酒席,并先敬商鞅酒。三敬三酬,乐队也演奏了三次。
商鞅见喝得差不多了,就命撤了魏国筵席,另用秦国酒菜。秦军这边两个侍酒的,都是秦国有名的勇士,一个叫乌获,能力举千钧;另一个叫任鄙,能手格虎豹。两人伺候着主宾,样子很怪异。因是军前宴席,所以用了这么两个粗人敬酒,公子卬也不以为疑。
商鞅一边举爵劝酒,一边以目视左右。左右会意,马上去山顶上放了一个信号,山下顿时杀声响应,声震峡谷。
公子卬饶是愚蠢,也被这喊杀声警醒,质问道:“杀声何来?相国莫非要欺我否?”
商鞅笑道:“暂欺一次,以后再告罪。”
公子卬心慌,便欲逃走,却被乌获紧紧抱住,动弹不得。任鄙指挥左右,将公子卬绑住。秦军副将公子少官率领军士,将公子卬的车仗、随从全部俘获。
商鞅吩咐把公子卬押上囚车,先送回秦国报捷,却把俘获的随行人员留下,解开了绳子,赐酒压惊。
商鞅并不是大慈大悲的菩萨,放了魏国随从,而是因为他们还有用。他命令魏国随从仍用原来车仗,教他们道:“只说主帅赴会回来,赚开城门,另有重赏,如若不从,即时斩首。”
那些魏国随从被置于死地,忽然见有生路,如何不依?商鞅就叫乌获假扮公子卬坐在车中,任鄙冒充护送使臣,另坐一车随后。
到了吴城,城上的裨将正是那位有先见之明的错。可是错将军这次也看走了眼,他认得队伍是自家人,毫无防备,马上开门。两员秦军猛士跳下车来,一顿乱砸,将城门砸坏,关闭不得。
魏军一见不好,有上前格斗的,但都被两位大力士打倒。城外不远处,商鞅亲率大军赶来,杀声震天!
城中军民慌成一片,四处乱窜,商鞅大军就这样从从容容地占了吴城。
河西郡守听说主帅公子卬被俘,料定河西难守,便弃城而遁。商鞅率军渡过黄河,长驱而入,直逼魏国的旧都安邑。
魏惠王大惧,只得派大夫龙贾做使者,到秦军大营议和。
商鞅等的就是这一天!经过讨价还价,秦国拿到了绝大部分的河西之地。这一来,穆公的伟业虽暂时还没达到,但献公的伟业已在商鞅手中得以重振。
魏国谈判代表向秦军献上地图,商鞅按图接收了河西各地,班师回国。
大秦的旗帜,几十年后又飘扬在河西上空了!
后来的纵横家苏秦,对秦孝公与商鞅几乎未动干戈就取了河西,表示了高度的敬佩。他赞美说,这是“谋约不下席,言于尊俎之间,谋成于堂上”。
河西之地一失,魏国西边顿失屏障。魏惠王大忿,想起当年那个可怜巴巴的卫鞅就咬牙切齿,说:“寡人恨不用公叔痤之言也。”
魏惠王觉得安邑离秦地太近,不安全,于是正式迁都大梁,连同全部百姓都移走。自此,魏国也称为梁国,魏惠王也叫做梁惠王了。
可怜那被俘的公子卬,最后的结局是“陷于秦,不知所终”。
公子卬是魏惠王同父异母的弟弟,是当时文武兼备的一代名将,史籍上说他“性豪率,善属文,七岁能诵诗书,有古君子之风”。
正是这“古君子之风”害了他,据说他后来被迫降了秦。
有一个说法是:此后七年,有一位自称公子卬的向魏国投了一封密信。魏惠王见信而泣,命大夫龙贾带兵出河西,去把这位不知真假的弟弟接回来。结果遭遇秦军,龙贾败死。但此说不大可信。
不管商鞅是怎么胜的,总之是大胜魏国。魏国自此一役,终结了它居于列国之首的地位,开始走下坡路。
商鞅的个人功业,也由于此役而达于巅峰。
十数年来,在他的治理下,秦国威名赫赫。史载“天子致伯”、“诸侯毕贺”,也就是周天子打发使者送祭肉来给秦孝公,封秦孝公为“方伯”(一方诸侯的首领),中原的诸侯国也纷纷向秦国道贺。
秦孝公为了嘉奖商鞅的大功,封商鞅为列侯,把以前所夺取的魏地商、於等十五邑,作为商鞅的食邑(该地向商鞅纳税),号为商君——后世称卫鞅为商鞅,就是由此而来。
这个封赏,使商鞅落入了一个历史悖谬。商鞅本是以“强公权、削分封”起家的,到头来,他本人倒成了一方领主,也就是他恰恰成了自己要反对的那一类人。
第十一章商鞅危乎(2)
这个悖谬,在不久的将来就会让他陷入绝境。
不过此时的商鞅浑然不觉,谢恩后回到府第,对家臣说:“我不过是卫国宗室的一个支庶,挟满腹谋略归秦,为秦提出改革治国之道,立致富强。今又夺得魏地七百里,封邑十五城。大丈夫得志,可谓极矣。”
然而,自古高处不胜寒。况且商鞅这样一个客卿,在秦国毫无根基,完全是因秦孝公的器重与信任,才获得如此之成功,那么他的荣辱,也就与秦孝公的状况密切相关。
这不单是“封建社会”才有的人际关系,这种依附式、授权式的人际关系是千秋万代都会有的。
商鞅现在已经是危乎高哉了!
他的成功潜在着对他本人的极大不利。他在变法期间,对秦国的宗室管束极严,到了“日绳秦之贵公子”(每天都要约束秦国宗室)的地步,以致“宗室贵戚多怨望者”,这就基本上把秦国的上层给得罪光了。
那么下层老百姓是否可以成为他的靠山呢?不能!且不说小民究竟有多少力量,悲剧性就在于,商鞅变法也使小民心生怨恨。
从种种记载看,商鞅既是个理想主义者,也是个目的论者,为人刻薄寡恩,为了推行变法绝对不讲温情。他的新法中,有连坐之法,相当严厉,据说增加了凿顶、抽肋、镬烹等酷刑。
酷刑固然是西周以来的习惯法,但在战国时期已渐渐淡化,到了商鞅这里又重新加强,百姓焉能不怨?
除了秦孝公,他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屏障了。
这处境就相当险恶。
他是怎么把自己搞成这样子的呢?
司马迁说商鞅是“天资刻薄之人”,刘向《新序》里也说商鞅“内刻刀锯之刑,外深铁钺之诛”,也就是说,他加强了周朝肉刑的严酷性。据说商鞅在渭河边对触犯新法的人行刑,一天内就杀了700人,“渭水尽赤,号哭之声动于天地”,而他丝毫不存怜悯。
当然后世对商鞅的记载,也许有夸张的地方,但所有资料中,均不见商鞅有什么私敌,因此可以断言,他对秦宗室的压制,完全是出于公义。
至于“刻薄寡恩”,估计是由于他信仰法家理论的缘故。人,或者民,在法家理论中基本是没有什么位置的,无非是被驱使的羔羊。法家是目的论者,为了富国强兵,百姓就牺牲一些自由吧。百姓的感受不在他们的考虑之列。因此,实施新法后,“秦民皆言其便”和“秦民皆怨望”是可能并存的。什么样的话看在什么场合说而已。
有一位老世族叫赵良,身份大概是嬴姓中的赵氏一族,曾经去见商鞅。
商鞅问他:“请你说说我之治秦,与五羖大夫哪个更高明?”
赵良说:“五羖大夫相秦六七年,三置晋君,并国二十一,施德诸侯,而八戎来服。五羖大夫做相国,劳不坐乘,暑不张盖,行于国中,不从车乘,不操干戈,功名藏于府库,德行施于后世。五羖大夫死,秦国男女流涕,童子不歌谣,舂者不相杵。此乃五羖大夫之德也。而您呢,您能见到秦王,是通过嬖人(宦官)景监,名就不大正。您相秦也不以百姓为事,而大筑宫殿,乃面子工程也。刑黥太子之师傅,以峻刑残伤百姓,是积怨蓄祸也。